如何在一個和平(姑且算是)的城市中處理屍體?
最流行的方法是直接扔在河裡。首都城內被一條自北向南的大河貫穿,不少人都見過河上有屍體飄過。體麵一些的套個紮口的大麻袋,更多則直接便是一具難以辨彆樣貌的屍身。
屍體的來源很廣泛:賭場、妓丨院、做非法生意的酒館、魔法協會用剩下的實驗品……通常都是些即使死去也無人在意的冤魂,最多淪為人們掛在嘴邊的幾句談資。
此外,焚燒或是掩埋也是不錯的處理方法。亞瑟雖然沒有自己乾過,不過多少也聽說過一些半真半假的流言。尤其對於那些有權有勢的人來說,讓一個普通人毫無痕跡地消失在世界上,並非是一件難事。
思及此處,他又想起了崔梅恩,便側頭悄悄地偷看她。崔梅恩正對著敞開的衣櫃冥思苦想,看上去已經完全從不久前的“噩夢”中清醒了過來。
但是亞瑟很難忘記剛剛所見的一切。年輕的崔梅恩在他的記憶裡像隻活潑的小鹿那樣走來走去,他的眼前時而是初見時崔梅恩臉上那副假得可笑的笑容,時而是崔梅恩與塞德裡克·梅蘭斯結婚時幸福的笑臉。
下一刻,塞德裡克·梅蘭斯的臉就變成了他的臉。亞瑟發現自己代替父親站在灑滿陽光的教堂內。在他的對麵,身著婚紗的崔梅恩笑著轉過頭來,對他說:“——”
“亞瑟?”崔梅恩用手使勁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拍拍他的臉頰,“亞瑟?你還好嗎?還是剛才的魔法有什麼副作用?”
最後那句她是對著魔鬼問的。
魔鬼聳聳肩膀,抱臂環在胸前,懶洋洋地說:“我看他隻是單純的犯傻。”
亞瑟晃晃腦袋,感覺到耳朵有些發熱。他後退一步,掩飾性地咳嗽一聲,說道:“……我沒事。我隻是在想,不論是哪種處理方法,好像都不大可取。屍體的數量太多了。”
崔梅恩歎了口氣,顯然和他想到了一塊:“天氣也熱起來了,屍體在家裡放不住——我可不想住在臭烘烘的屋子裡——但是不論什麼方法,都沒法一次性處理這麼多的屍體。而且如果被人發現屍體長得一模一樣,那可就麻煩了……”
她說著說著,瞪了魔鬼一眼。魔鬼毫不示弱地瞪回來,張牙舞爪:“我怎麼知道還要處理屍體!我能記得帶回來已經很不錯了!在深淵,我們一般都直接吃掉——”
崔梅恩轉過腦袋,無視魔鬼的後半句話,對亞瑟說:“我明天聯係卡伊問問,看看他有沒有什麼辦法。你今天也累了,待會去洗個澡,好好休息一下。”
“您要怎麼聯係他?”亞瑟問道。
崔梅恩在裙子的口袋裡摸了摸,掏出來一隻小鏡子。她說:“這是他臨走前給我的,說是可以用來聯絡,比寄信要方便。我就留下了。”
“可以給我看看嗎?”他又問。
崔梅恩大方地把鏡子塞在他的手中。魔鬼也好奇地湊了過來。亞瑟將手指搭在鏡子上,魔力在其上流淌了一圈又收回。
他把鏡子還給崔梅恩,說道:“的確是可以用作聯絡的魔法道具……但是,上麵還刻了一個更隱秘的追蹤魔法。我想這才是卡伊副騎士長把它送給您的真正目的。”
他光明正大、不動聲色地踩了賽繆爾一腳。
“追蹤魔法?是乾什麼用的?”這次輪到崔梅恩發問了。
魔鬼搶在亞瑟前麵開口道:“簡單來說,就是能定位到鏡子的位置。如果你把它帶在身邊,那麼不論你走到哪裡,那個叫什麼卡伊的就都能知道。我建議最好現在就把它砸了,以免多生事端。”
崔梅恩的神色微微一動,像是想到了什麼。等亞瑟和魔鬼都探查過鏡子後,她便把它重新放入了口袋中(魔鬼不讚同地嘟囔了幾句)。
“他倒是沒跟我說還有這個作用。”她輕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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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這頭的房子裡熱熱鬨鬨(雖說討論的內容多少有些驚悚),另一頭,跨過大半個首都,在某棟豪華的宅邸中,賽繆爾·卡伊的臥室裡則寂靜無聲。
他坐在桌邊,手中緩緩摩挲著一枚極樸素的戒指。他沒有點燈,月光從窗戶裡落下來,照亮了那張秀美的臉。
戒指是銀質的,雕刻著簡單的花紋,除此之外再沒有彆的裝飾,更彆提鑲嵌寶石什麼的了。
即便是如此簡單的戒指,也是十七歲的賽繆爾攢了小半年的見習騎士薪水才買下的。他鄭重地把對戒中的另一隻送給了崔梅恩,當做他們訂婚的信物。
“以後我一定會給你換更好的。”那時賽繆爾說。
崔梅恩把戒指戴在手上,對著陽光欣賞了半天,接著摟過賽繆爾的肩膀,在他臉上吧唧留下一個口水印。
賽繆爾故作嚴肅的臉慢慢地紅了起來。
賽繆爾並沒有告訴崔梅恩,戒指中被他刻下了一個追蹤魔法。這樣,不論她在哪裡,隻要她還戴著這枚戒指,他就能夠清楚地知道她所在的位置。
這是出於安全的考慮。他對自己說。
也正因如此,當他被公爵拉去某個舞會的那個夜晚,他才會發現崔梅恩在塞德裡克的房子裡呆了整整一晚。
妒火將賽繆爾·卡伊燒得理智全無。
舞會結束後,他在崔梅恩白天擺攤時租用的地方蜷縮了一整個晚上,她的位置才從塞德裡克處離開,緩緩地向這邊走來。
他們分手之後,崔梅恩本想將戒指還給他,被賽繆爾拒絕了。他本以為她會將戒指丟掉或是乾脆毀掉泄憤,可她隻是將它收了起來。
戒指的位置長久地停在首都某個小小的角落裡,與崔梅恩的新居重合,這竟然讓賽繆爾莫名地有了幾分安心。
無數個失眠的夜晚,他抬手搭在枕邊,紫色眼瞳長久地凝視著那枚銀色的指環,看得久了,耳邊仿佛還能聽見崔梅恩規律的呼吸。每當此時,他便合上雙眼,沉沉睡去。
一夜好夢。
塞德裡克邀請了幾位同期的見習騎士參加他的婚禮,其中自然沒有賽繆爾。不過,他還是想辦法打聽到了婚禮的時間和地點。
賽繆爾喝了一瓶易容魔藥,扮作路過的行商,混在崔梅恩舉辦婚禮的那座村莊中,同好奇的村民一起,看完了整場儀式。
那天天氣好極了,陽光透過教堂的彩窗玻璃裡照在崔梅恩的身上,把她照得五彩斑斕,如同插畫中的女神那般漂亮,讓他移不開眼睛。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攬過塞德裡克的脖子,熱情地親吻他。
賽繆爾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崔梅恩的臉上掃過。他感到很冷,又感到茫然。仿佛在大雪中勉強行走了許久,最終卻發現前方溫暖的小屋不過是太過寒冷產生的幻覺。
婚禮並不奢華,崔梅恩的婚戒也隻是一枚普通的綠寶石戒指,可她卻那樣幸福。
賽繆爾終於明白,崔梅恩與塞德裡克結婚,並非是被他的財富或權勢(假如梅蘭斯家有的話)所欺騙,隻是因為單純的,她愛他。
就像曾經她愛他一樣。
在崔梅恩與賽繆爾婚禮後不久,那枚訂婚戒指也換了位置,從首都去到了梅蘭斯封地,此後就再也沒移動過。
賽繆爾猜測崔梅恩把它塞進了行李中,一起帶回了家。真好,她還願意留著我送的東西。他甜蜜地想。
邊境戰事結束後不久,當已晉升為正式騎士的賽繆爾像往常一樣在聖殿中訓練時,他所佩戴的那枚戒指卻莫名變得滾燙了起來。
灼痛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賽繆爾再無法感知另一枚戒指的下落:戒指被破壞,追蹤魔法失效了。
這事本該在賽繆爾的預料之中:常有人不樂意留下前一段感情中帶有紀念意義的物品,賽繆爾早就猜想過戒指會被丟掉或是損毀。
然而當這一變故真正發生時,他卻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心慌。賽繆爾向聖殿請了假,付出高額費用使用了傳送陣,急匆匆地趕往了梅蘭斯封地。
一出傳送陣,他便看見了遠處滾滾的濃煙,不少居民聚在一起,指著煙霧傳來的方向談談論著什麼。賽繆爾向他們打聽道,濃煙傳來的方向,正是有名無實的領主梅蘭斯家的宅邸所在地。
賽繆爾迎著濃煙的方向,快馬加鞭。戒指上的追蹤魔法是午後被破壞的,而等他終於趕到梅蘭斯老宅時,太陽甚至還未完全落山。
如血的殘陽往地平線下緩緩墜去,熊熊大火將附近的空氣都燒得扭曲起來。在滾滾熱浪與撲麵而來的火星中,賽繆爾看到了塞德裡克·梅蘭斯的背影。
沒來由的恐懼緊緊地攥住賽繆爾的心臟。他撲上去,拽住塞德裡克的衣服,向他吼道:“崔梅恩呢?她在哪裡?”
塞德裡克說:“她死了。”
賽繆爾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她是誰?
死。誰死了?
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人死了,和崔梅恩又有什麼關係?他想問的不是這個,他問的是崔梅恩去哪兒了。你們不是才結婚嗎,她不是很幸福嗎,她——
“崔梅恩死了。”塞德裡克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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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繆爾猛的閉上眼,將戒指死死地扣在手心,強迫自己從回憶的劇痛中抽離出來。
她還活著。他對自己說。她還活著。隻要她還活著,就還有希望。他還有機會,他——
就在這時,懷中的鏡子微微發燙了起來。與戒指被損毀時的灼痛不同,鏡子的熱度來得柔和許多,如同跳動在寒夜裡一縷溫暖的火苗。
賽繆爾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他從懷中掏出鏡子,閉上眼深呼吸了幾秒,才接通了通訊魔法。
鏡子裡露出崔梅恩的臉,她說:“卡伊副騎士長,您最近有空嗎?我有件麻煩事想問問您,可以的話希望儘快,越早越好。”
賽繆爾貪婪地注視著鏡子裡的臉。
崔梅恩說完話後,賽繆爾沒有回答。她等了一陣,看上去有些困惑,曲起手指敲了敲鏡子表麵:“卡伊副騎士長?您能聽到嗎?——奇怪,沒反應啊,魔法是不是出問題了……”
“叫我的名字。”賽繆爾說。
崔梅恩看上去被這牛頭不對馬嘴的答案噎住了。
“什麼?”她問。
“我們說好的,以後你要叫我的名字。”賽繆爾說。
兩人沉默著對峙了一會兒,最後是攤上麻煩事的崔梅恩先鬆了口。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改變了對賽繆爾的稱呼:“賽繆爾。你最近有空嗎?越快越好,我有件麻煩事,需要儘快解決。”
“明天就可以。”賽繆爾飛快地回答道,“明天早上,我去接你。”
敲定好時間後,崔梅恩利落地合上了鏡子。
賽繆爾捧著不再發熱的鏡子,嘴角逐漸掛起一抹笑容。他像是懷春的少年般鄭重地將鏡子放在枕邊,側躺在床上,手搭在鏡子上,很快便睡了過去。
過去二十多年來,賽繆爾·卡伊鮮有睡得如此之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