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梅恩的屍體是什麼樣的?
等邊境戰事終於告一段落,休假申請終於不再被駁回後,塞德裡克第一時間趕回了家中。
為了儘可能地縮短路途上所耗的時間,他申請自費使用了傳送陣,其費用之高昂,絕非落魄的梅蘭斯家族可以支付的——若非塞德裡克在此次深淵侵襲中戰功赫赫,恐怕連傳送陣的使用申請都不會被通過。
家中等待他卻並非將要生產的妻子,而是悄無聲息、散發惡臭的老宅。
塞德裡克懸起的心重重地一沉。
他對這種味道並不陌生:屍臭。不是一般的一具或兩具屍體腐爛的味道,而是大量堆疊的屍體腐爛後無人處理的味道。
在被深淵侵襲的村莊中,這種味道不算罕見。很多時候魔鬼來不及吞噬全部的屍體,等聖殿騎士打退它們之後,就會在村莊中發現大量的屍體。
在見習騎士中,一半的成員不過是被家族送來鍍金的小少爺,剩下的一半也沒什麼直麵數量眾多的屍體的經曆,因此在最開始的時候,騎士們往往會因此吐得稀裡嘩啦。一段時間後,他們便已經學會麵無表情地處理屍體了。塞德裡克·梅蘭斯也不例外。
問題是,這種味道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的家中?
他衝進家門,古老大宅裡空空蕩蕩,沒有一絲人影,可那股味道卻愈發濃烈,令人作嘔。
塞德裡克順著味道一遍遍地找尋,終於在一樓大廳的地毯下發現了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暗門。打開門之後,赫然是一道長長的狹窄的樓梯,屍臭撲麵而來,逼得他踉蹌著往後退了好幾步。
他的臉色愈發凝重:他在這座宅子裡生活了那麼多年,卻從不知道有這麼一間地下室。
塞德裡克走入了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屍臭太過熏人,他不得不使用了淨化和照明的魔法。樓梯比他預計中要長很多,他走了許久,才總算走到了儘頭。
走過一道窄門,踏入的卻是一方廣大的空間——地下室甚至比梅蘭斯老宅要大許多,仿佛一個小型的廣場。
不知為何,恐懼攥住了塞德裡克的心臟。他揮手擴大了照明術的範圍,於是整個地下室的景象便儘收眼底。
那是一幅隻能在地獄中才能看見的畫麵。
首先入目的是屍體。許多屍體,一半被燒得焦黑,一半腐爛得不成樣子,擠擠挨挨地堆疊在一起。肉塊從骨骼上脫落,老鼠和蟲蠅在肉泥堆裡進進出出。所有屍體都穿著相似的服裝:寬大的長袍,長袍上繡著古怪的咒文。
塞德裡克從未見過這種服飾。他能辨認出一部分咒文,像是某種古代魔文的變體。這些都是什麼人?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的家中?
隨著照明術範圍的擴大,成群的老鼠和蟲子被嚇得四處逃竄。塞德裡克這才看清,屍體集中在出口處,似乎是想要往外逃出去,卻礙於種種原因未能成功。
他們的身下隱約能看見一個巨大法陣的痕跡。血水與屍液深深地滲入地麵中,破壞了法陣的結構,使得塞德裡克難以分辨它的作用。
他深吸了一口氣,小心地避開屍體,往法陣的中心中走去。他首先看見了自己的父母——他們爛在一起,幾乎不分你我,可他依舊認出了他們。那畢竟是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
接著,他抬起頭,看見了崔梅恩。
在這個由屍體組成的詭異的法陣中,崔梅恩是唯一沒有腐爛的人,一個奇異的圓心。
她的確已經死了——她的屍體就像菜板上一條仔細處理過的魚,你可以輕鬆地從傷口的痕跡上辨彆出廚師到底有沒有偷懶——沒人能攜帶著這些傷口丨活下來。
相比破爛的身體而言,崔梅恩的麵部保存得還算完好。她那雙活潑靈動的眼睛已經完全凝固了,好似一對鑲嵌在眼眶裡的汙濁的寶石。
真奇怪,即便如此,這雙眼睛裡也依舊透露出了徹骨的恨意。
並且,塞德裡克·梅蘭斯立刻清晰地認識到,她在恨他。
他跪倒在崔梅恩的麵前,大腦一片空白。他的全身都在發抖。
在塞德裡克意識到之前,眼淚就已經從他的眼睛裡湧了出來。比起“崔梅恩死了”這個認知,塞德裡克首先意識到的是:崔梅恩會從他的生活裡消失。
“消失”是,再沒有擁抱和親吻,沒有手牽手走過的黃昏,沒有肩並肩躺在草地上仰望的星空。
在繁瑣沉重的訓練中再沒有那個“一放假就想要見到的人”,在深夜醒來時再沒有熨帖在身旁的另一個人的體溫。消失是,隻用準備一副的餐具,隻用烹製一份的晚餐,隻有一個人的日日夜夜。
在遇見崔梅恩之前,塞德裡克的人生就是這麼過來的。
可是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忍受。他們相遇的時間不長,相處的時間更短,可是崔梅恩的存在已經融入到了他的靈魂裡。與她分開仿佛是要從他的靈魂上硬生生地撕下血肉模糊的一塊,他無法也不能忍受。
——最可笑的點在於,他甚至沒法選擇不去忍受。因為崔梅恩已經死了。這是一個早已發生過的既定的事實,不會因他的意誌有任何改變。
塞德裡克的大腦艱澀地運轉起來,想起他收到的最後一封來自家裡的信件。那封信之後,家裡再沒給他寄過信。
當時恰逢邊境戰事爆發,他無暇理他顧;沒有收到家裡的回信,也隻當是特殊時期傳送陣不再為見習騎士送信的緣故。
那封信裡說了什麼?父親寫信告訴他,崔梅恩在集市上走丟了。為了能更快地找回她,他給家裡寄去了自己的血液。
塞德裡克的視線掃過父母與周圍一圈身著長袍的屍體,再落到腳下的法陣上。
它們之間一定有聯係。他想。他緩緩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環住崔梅恩的屍身,想先將她帶走。
在被他觸碰到的一瞬間,屍體迅速地化成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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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後,塞德裡克·梅蘭斯緊緊地擁抱著崔梅恩的身體,補上了那個遲來的擁抱。他抱得那麼緊,仿佛饑餓的人死死地攥著手中最後一口食糧。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崔梅恩的臉。他感到她的手指撫摸上他的臉頰,於是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再繼續摸索下去。他已經有些老了,他的眼角和唇邊都爬出了細細的皺紋。這總是讓他心生自卑。
他們重新安靜地抱在一起。又過了許久,塞德裡克輕聲道:“你想要複活嗎?”
崔梅恩發出疑惑的聲音:“複活?”
塞德裡克點點頭,將她擁得更緊了一些。他留念地埋首在她的頸窩裡,享受著她的體溫。闊彆整整二十年,他終於能夠再次觸摸到她。如果他能夠撕裂自己的胸口,他就會將她埋進自己的肉丨體中,從此永不分離。
“真正的複活。沒有任何副作用,我會想辦法的。如果你想的話。”他說,“我一定能辦到。”
崔梅恩笑出了聲。
“塞德,魔法不能複活死者,你知道的。”她憐憫地說,“我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塞德裡克像是被利刃刺中,渾身僵硬。
他的呼吸停滯了那麼幾秒,才接著說:“……我會辦到的,如果這是你的願望。不論付出任何代價,我也——”
他沒有說下去。崔梅恩豎起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
她說:“我不想複活。”
臥室便又陷入了寂靜中。又過了很久很久,塞德裡克才再次開口。他的語氣近乎乞求:“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多在這邊停留一會兒。多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睡吧。”崔梅恩再次摸摸他的臉,說道。
不知不覺間,他早已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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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沒想到她還會再跟塞德裡克以外的人聊起複活這一話題——賽繆爾·卡伊在交談中向她許諾,他可以真正地複活她。
她其實是有些想笑的:塞德裡克也好,賽繆爾也罷,他們在傷害她的時候從未有過半分猶豫,卻又在釀成無可挽回的後果後試圖力挽狂瀾。
於她而言這種舉動體現不出半分的英雄氣概,隻會讓她嘲笑他們的愚蠢與自負。
“我不想複活,我對這個狗屎世界沒有半點興趣。”崔梅恩直白地說,“但是可以先答應卡伊看看。他那麼篤定能複活我,我懷疑這其中有問題。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魔法能夠複活死人,這是最基礎的理論。他的魔法知識總不可能比我還差。”
“我喜歡你的態度——不過狗屎歸狗屎,柳橙醬和牛奶布丁還是不錯的。”魔鬼客觀公正地評價道。
他倆對視一眼,像童話裡的反派一樣哈哈大笑起來,舉手擊掌。
亞瑟歎了口氣,默默走過去,拖過一張小板凳,挨著崔梅恩坐下。
崔梅恩像揉弄金毛小狗那樣揉揉他金色的頭發,宣布道:“既然達成一致,現在就讓我們來製定作戰計劃!第一步——先把你的那一堆屍體處理了如何?我不能忍受一堆屍體放在家裡!爛掉了怎麼辦?”
她對魔鬼說。
魔鬼仿佛一隻把所有把桌上的玻璃杯統統推下桌子又指望主人發現不了的貓那樣,若無其事地趴在主人膝頭,蹭了蹭她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