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夠了嗎?”崔梅恩問。
亞瑟原地一激靈,回過神來。不知什麼時候,地下室的場景已經消失殆儘,唯有風暴呼嘯而過。
風暴聲中傳來不辨男女的呐喊與哭嚎,尖叫與詛咒。在這些聲音之外,隱隱傳來低沉而毫無感情的念誦咒文的聲音。它們交織成一支瘋狂的曲子,時而痛苦,時而哀鳴,永遠憤怒,如同卷起滔天巨浪的狂風。
風暴中隱約可見一個瘦弱的身影,年輕的崔梅恩沿著看不見的路向遠方狂奔,如同一隻受驚的羚羊。
她將跑入一個死胡同,在那裡,她會被一群聖殿騎士團團包圍、肆意折辱,直到塞德裡克·梅蘭斯的出現。月光將照亮他金色的頭發與綠色的眼睛,那也會是崔梅恩生前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
直到這時,亞瑟才終於明白了這肆虐在崔梅恩靈魂深處的風暴是什麼:它是一段從崔梅恩的記憶裡剪下來又拚接好的荒誕的戲劇,由某個畫麵開始,再由某個相同的畫麵結束,周而複始,永不止息。
它們築起一座高聳入雲的監牢,將崔梅恩的靈魂圍困在其中。
“我在問,”崔梅恩向他走近,一步、兩步、三步,直到她緊貼在他身前,直到亞瑟能看清她的每一根睫毛,“你看夠了嗎?”
一把匕首穿透了亞瑟的胸膛——紋路和款式都十分熟悉,與行刑人割斷崔梅恩喉嚨的那柄彆無二致——他向後倒去,崔梅恩一手用力地摁住他的肩膀,另一隻手高高舉起匕首再重重地刺下!
匕首穿過身下人的胸膛,血液染紅了她的手掌。她拔丨出匕首,再次刺下,如此反複。
劇痛令亞瑟一時無法說話。他倒在地上,愣愣地注視著崔梅恩。快意與仇恨在她臉上來回登場,使得她麵容扭曲、狀若瘋狂。她大笑出聲,俯下身來凝視著他的眼睛,輕聲道:“塞德裡克,你看夠了嗎?”
這不是亞瑟剛剛看見過的二十年前的崔梅恩,而是他十分熟悉的二十年後的崔梅恩。她顯而易見的變得憔悴,曾經如小鹿般靈動清澈的眼睛也變得死氣沉沉。
於是亞瑟此時才明白,不論是她身著鮮豔的橘紅色騎裝將他壓在身下時也好,還是她狀似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時也罷,他從未曾踏足過她的內心半分。
在他們第一次相遇之間,崔梅恩便已燃燒殆儘。他被她釋放的光與熱吸引,直到走近了卻才發現,他所能觸摸到的,不過隻有一點殘餘的灰燼。
即使沒有看到後續的故事,他也已經從已知的事件裡推測出了後麵將要發生的事:梅蘭斯家族圓滿地完成了獻祭儀式,召喚出了魔鬼。也許是儀式中出現了什麼紕漏,因此魔鬼選擇了崔梅恩作為締結契約的對象。
按照時間來看,梅蘭斯家族的覆滅,也就是在這次召喚事件前後。也許是儀式出現的問題導致所有參與者被反噬,也許是崔梅恩指示作為契約者的魔鬼殺死了剩下的人,不管怎樣,最終的結果就是:地下室裡隻有崔梅恩一個人活了下來。
——原來她是這樣與魔鬼締結契約的。
亞瑟的嘴唇顫抖著,想要開口說什麼,眼淚卻比話語更快地湧了出來。
崔梅恩沒有再進行下一步動作,儘管她依舊舉著匕首。她低下頭,困惑地凝視著亞瑟的臉。
她長長的黑色卷發落在亞瑟的臉側,仿佛一捧黑色的瀑布,將他們二人與風暴肆虐的世界隔開。
亞瑟想,他似乎總是從這個角度看她——不同於以往的青澀懵懂、意亂情迷,這一次,他終於看清了那雙黑眼睛裡激烈的恨意。
他終於明白她為什麼要刻意接近他,終於弄明白她為什麼對他忽冷忽熱:她太恨塞德裡克,為此不惜利用一切來傷害他。亞瑟·梅蘭斯不過是崔梅恩報複丈夫的工具之一,她引誘他,不是因為她喜愛他,不是因為她需要一位年輕的伴侶,僅僅隻是因為他是塞德裡克·梅蘭斯的兒子。
亞瑟小心翼翼地將手臂環過崔梅恩的肩膀,將她抱在懷中。他的手微微發抖,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落在崔梅恩的發絲上。他像個孩子那樣哭著,上氣不接下氣,不太體麵,很是狼狽。
他說:“……對不起……”
在築成崔梅恩過往的悲劇中,亞瑟沒有參與過一分一毫的戲份,他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而道歉。為她悲慘的命運,還是為她屢屢被辜負的真心?為她戛然而止的短暫的一生,還是肆意淩辱折斷她的所謂愛人?
亞瑟絕望地想,他出生得太晚了。
他深愛的人,他最想保護的人,在他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之前便已死去了。
他想將那群欺侮崔梅恩的騎士打個落花流水,再帥氣地帶著她離開那個窄小的巷子;他想在她逃離梅蘭斯封地時站在她的身側,護送她遠走高飛;他想闖入那個昏暗的地下室,在第一個傷口出現在她身上之前砍翻所有信徒,解開困住她的鎖鏈,抱起她離開那片可憎的土地……
亞瑟最想要在賽繆爾和塞德裡克之前遇見她。崔梅恩也許會愛上他,也許不會,她會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也許會有小小的波折,但理應是順遂又精彩的一生。
如果她沒有選擇他,他便會偶爾去偷偷看她一眼,直到她快快樂樂地活過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最終在一個暖洋洋的午後睡上一覺,不再醒來。
那是他永遠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崔梅恩不會再重來的一生。
亞瑟哭了許久,才發現崔梅恩並沒有再對他刺下匕首。淒厲的風暴聲在不知不覺中小了下去,亞瑟慢慢地放開了崔梅恩,離她遠了一些,隻見崔梅恩靜靜地注視著他,如同注視一張新奇的畫。
她說:“你不是塞德裡克。你是誰?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我叫亞瑟。”亞瑟說,“我來帶你離開。”
此時在他們的身後,年輕的“崔梅恩”正攜著塞德裡克的手舉行婚禮。教堂裡鋪滿陽光,每個人都在鼓掌和歡呼。
年輕的新娘露出幸福的微笑,挽著新郎的手,靠著他的身軀。陽光穿過教堂彩色的玻璃落在他們身上,暈開一片極為漂亮的五彩光芒。
光芒閃爍、旋轉、抽搐、抖動,教堂內兩名新人的臉也忽明忽暗,詭異萬分。
崔梅恩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對熱情擁吻的新人,出神地問:“離開這兒,去哪裡呢?”
亞瑟走上去,從身後抱住崔梅恩,遮住了她的眼睛。他還年輕,但身量已經長開,雙臂一展,便把崔梅恩抱在了懷中。
塞德裡克去世之後,崔梅恩對他的興趣便直線下降。在不進行“儀式”的時候,他們很少會有如此親密的關係。
按理說這也沒什麼問題,畢竟他們在外人眼中依舊是繼母與繼子的關係,保持距離本就是應該的事。然而此時此刻,亞瑟沒來由地想要緊緊地擁抱她,他也這麼做了。
他幾乎是將崔梅恩箍在懷中,強迫她的視線從那一幕永不止息的循環戲劇中離開。崔梅恩沒有掙紮,隻是安靜地任他抱著。
“彆再看了。”亞瑟的聲音悶悶的,“彆留在這裡。”
“為什麼?”崔梅恩問。
婚禮同風暴一同消失了,包圍住他們的景象瞬間變成一片純粹又寂靜的黑,就像崔梅恩的眼睛。
亞瑟的心裡瞬間飄過去許許多多的答案,最後他低聲道:“如果你留在這裡,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俯下丨身去,吻上了崔梅恩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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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睜開了眼。
記憶一片混沌,仿佛有人把她的腦漿倒出來用力地攪拌了一晚上再倒回腦子裡一般,過去曾發生過的所有事都混雜在一起,令人感到頭疼。
崔梅恩感到自己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裡儘是些討厭的事。令人憎惡的過去纏繞在她的身邊,一遍遍地回放,不論她跑向何處,都隻能重新落入回憶之中。
她想要大聲呼救,卻發不出聲音;她想要閉上眼睛,視線卻不聽使喚地死死地黏在回憶中塞德裡克的臉上。
小巷中被月光照亮的金發,毛茸茸的草地上被墜落的群星環繞的身影,教堂中被五顏六色的陽光包圍的笑容,地下室中麵無表情的麵孔……她瘋了一樣地揮刀刺去,溫熱的鮮血迸濺在她的臉上,回憶卻依舊生動地向她伸出手來。
滾開,滾開,滾開!!!!
——也就在這時,一隻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那是雙冰冷的手,它的主人甚至有些微地發抖,卻終於將她從那可怖的輪回中解救了出來。
崔梅恩陷入一片靜謐的黑暗中,再睜開眼時,便發現自己回到了熟悉的臥室中。
也許是因為剛從連續不斷的噩夢中醒來的緣故,她的眼前也是一片模糊,隻能在一片朦朧的暗影裡看見幾個更深一些的影子。
崔梅恩下意識地向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影子伸出手去。還沒等她看清那個人的臉,便被他拽入了懷中。毛茸茸的金色腦袋埋在她的頸窩裡,手臂緊緊地箍住她的腰肢,這使得她看不見他的臉。
她愣了好久,才抬起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金發。她想起了夢中之人的姓名。
“亞瑟。”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