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在一旁發出誇張的被惡心到的聲音,而賽繆爾隻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們擁抱在一起。
他表現得如此平靜,就連紫色的眼珠也沒有轉動一下。
擁抱許久後,亞瑟才放開了崔梅恩。他的耳朵有些發紅,漂亮的綠色眼睛亮晶晶的,看起來就像一隻剛剛得到了肉骨頭的小狗。
崔梅恩扶著他的手從床上爬了下來,她到了這時才發現漆黑的屋子裡還站著另外兩個大活人。她的視線飛快地掠過賽繆爾,停在魔鬼的臉上。
“有沒有哪位能告訴我一下,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問道。
魔鬼聳聳肩:“說來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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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繆爾留在房內,負責解除黑暗結界。等他下樓時,發現樓下很是熱鬨,便俯身向下看去。
廚房裡飄來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自稱艾德的少年叼著一片煎培根動作敏捷地躥出廚房,仍免不了被緊隨其後的土豆砸中腦袋。
他撿起土豆不滿地揮舞著,嘴裡嚷嚷著你給我記住之類的話。崔梅恩坐在餐桌邊,一邊喝牛奶,一邊翻著一本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書。
沒過一會兒,亞瑟端著平底鍋從廚房內走了出來。他將煎得恰到好處的培根和微微晃動的雞蛋倒進崔梅恩的餐盤內,又夾來兩塊烤得邊緣焦脆的麵包。
“你要蘋果醬還是柳橙醬?”亞瑟一邊說,一邊眼疾手快地奪過艾德手裡裝著柳橙醬的玻璃罐——後者正準備把這罐柳橙醬整個倒在培根上——放在崔梅恩的手邊。
“都要,我餓了。”崔梅恩咬了一大口培根,一臉滿足,“家裡還有奶油嗎?”
“有,我去拿。”亞瑟回答道。
他們對彼此的生活習慣無比熟悉,一看就知道已經在一起生活了許久。
賽繆爾從沒有經曆過這樣的生活。
從前跟崔梅恩在一起時,他還是一個普通的見習騎士,吃住都在聖殿;崔梅恩家住郊區,距離首都太遠,自然也從未邀請過他住一晚。哪怕是休假的時候貼在一起,也多是在某個小旅館中膩歪。
就像所有熱戀期的小情侶一樣,他們當然暢想過未來。崔梅恩想要建一棟兩層的小屋,屋外是一片花田;賽繆爾想象他們兩個人手挽手去逛鎮上的集市,買了滿滿當當的食材回家,天色漸沉,風把花香送來,再壞心眼地撩起崔梅恩的頭發。
這些都隻是想象。他從沒有和她一起生活過。
賽繆爾的手不知不覺地越握越緊,質地堅硬的木質欄杆從他的手掌下蔓延開細細的裂縫。幾縷散落的黑發劃過頰邊,遮住了他溢滿陰霾的紫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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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餓得不輕。等她風卷殘雲地消滅了一大盤早餐後,才心滿意足地擦擦嘴,坐下來聽幾人說今早發生的事。
魔鬼和亞瑟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完,她點點頭,對走下樓來的賽繆爾說:“還沒謝過卡伊騎士長。隻是我想不明白,您怎麼會恰好就出現在我家呢?”
賽繆爾說:“您之前同我說過關於深淵教派的事,我這幾天做了些調查,有了些眉目,想請您商量一二,就直接來拜訪您了。沒想到剛好碰巧,撞上您生病。”
崔梅恩挑了挑眉。她從沙發上直起身,對賽繆爾說:“事不宜遲,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商量吧。您看就在我家客廳合適嗎?”
根據亞瑟和魔鬼的說法,她這頭剛暈過去,那頭賽繆爾就閃亮登場,世上沒這麼巧的事。如果他是臨時編了理由搪塞她,那麼若是無事可商量,他的謊言立馬就會被戳穿,聰明人應該會再編個類似“今日您身體不適改日再議”之類的說辭——未曾想,賽繆爾立刻誠懇地答道:“有部分內容尚且屬於保密資料,我希望能與您單獨詳談。”
亞瑟的視線紮在他的身上,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敵意。魔鬼則趁他不注意大吃柳橙醬。用來抹果醬的刀子在他的手中上下翩飛,轉出一片絢爛的刀花,明明隻是把並不鋒利的餐刀,卻讓人毫不懷疑他能用它紮透一個人的眼窩。
餐廳內的氣氛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塞繆爾仿佛根本沒察覺到身旁二人的視線一般,他用紫色的眼睛專注地凝視著崔梅恩,柔和靜美的麵孔上依舊掛著淡淡的笑容。
沉默五秒後,崔梅恩站起身,對他說:“請您跟我到書房來。”
“等——”
亞瑟急急地開口,然而崔梅恩立刻打斷了他。
“正好我也有事想要問問卡伊騎士長,”她揮揮手,“亞瑟,艾德,你們在外邊等我,順便記得把廚房和餐廳收拾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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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的門甫一關上,賽繆爾便握住崔梅恩的肩膀,將她重重地抵在門板上。他的呼吸急切地拂來,卻在堪堪距離她隻有一丁點距離時停下了。
他們靠得那麼近,近到賽繆爾的嘴唇已經貼在了崔梅恩的唇邊。隻要他們任何一個人稍微往前湊一湊,便能完成這個吻。
“停。”
崔梅恩舉起一隻手,放在賽繆爾的胸前。
賽繆爾便乖乖地不動了。抵在門板上的那隻手緊緊地握成拳,好半天後才慢慢鬆開,卻沒有後退半步。
他貼在崔梅恩的唇邊低語,睫毛輕顫,語氣裡竟有些撒嬌般的委屈:“你騙了我。”
“我騙你什麼了?”崔梅恩平靜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問道。
她的眼神裡沒有半分波瀾,就好像那天她在五月節慶典上見到他時一樣——崔梅恩表現得好像他真的隻是一個陌生人,對他沒有半分感情。
遑論愛意,就連哪怕一丁點的恨意都沒有,就好像賽繆爾從沒有出現在她的生活中過一般。
她那麼激烈地愛塞德裡克,那麼激烈地恨塞德裡克。她愛到為了他而死,恨到為了他而活。她就從沒有如此愛過賽繆爾,也沒有如此恨過賽繆爾。
她說過他愛他,卻能夠毫不留戀地輕飄飄地放棄他;她理應是恨他的,卻從未做出過任何飽含恨意的舉動,她好像就隻是……單純地放下他了。
賽繆爾感到自己的嗓子有些發乾,仿佛嗓子眼裡堵了一團棉花,把他想要說出口的話語噎得不上不下。
他沉默了好長一陣,說道:“……你和我說你隻是長得像她。”
“卡伊騎士長,您這就是冤枉人了。”崔梅恩扯出一個客套的笑容,“您自己一上來就說我長得像塞德裡克的前妻,怎麼就成了我騙您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您還是喜歡把自己的錯誤賴在彆人身上,一點長進都沒有。”
她的話裡帶了些惱人的小刺,這反倒讓賽繆爾空落落的心安穩了一些——看,她裝出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事實上並不能完全放下他,不是嗎?
他垂下眼,沒再說話,放下手臂,緊緊地抱住了崔梅恩。
崔梅恩的身高沒什麼變化,賽繆爾卻比少年時代長得更高了。他需要更大幅度地彎下腰,才能把她攬在懷裡。
她抱起來溫暖而柔軟,好像擁著一床暖融融輕飄飄的被子。賽繆爾把頭埋進她的頸窩,迫不及待地去嗅她的氣息。
暌違二十多年,他終於再次回到了崔梅恩的懷抱。這讓他感到一陣近乎暈眩般的幸福。
他在夢裡做過太多這樣的事,可是夢裡的崔梅恩永遠都是冷的,遠的,虛假的。她沒有溫熱的體溫,沒有皮膚的觸感,沒有令他魂牽夢縈的熟悉的氣息,於是他得以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夢中。
他本以為自己此生都不會再有擁抱她的機會了。
“卡伊騎士長,”崔梅恩的聲音把他從回憶裡拉了出來。她說,“我是來同您商量關於深淵教派的問題的,不是同您發展親密關係的。我數到三,您再不放開,我就不客氣了。一,二,三。”
賽繆爾便乖乖地放開了她。他感到自己把一生的毅力都用在了此處,強迫自己把戀戀不舍的手臂拿了開來。
他將雙手交握在身後,狠狠地在手上劃了幾道口子,黏黏糊糊的神誌才清醒了幾分。
崔梅恩抱著手臂站在他麵前,淡淡地說:“卡伊騎士長,您還打算談嗎?如果您沒什麼要事,隻是閒來無事踹寡婦門玩,請您還是早些離開我家為好。”
“……叫我的名字。”賽繆爾低低地說。
“什麼?”崔梅恩皺了皺眉。
她用疑惑的目光注視著賽繆爾,好似不大明白他的用意。
“不要叫我卡伊騎士長。”賽繆爾說,鮮血淋漓的手臂自背後放了下來。銀色的光芒一閃,鮮血連同傷口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叫我的名字。”
“你之前交給了我一些信件,我挨個挨個做了調查。你說得沒錯,深淵教派正在快速複蘇,甚至他們的據點很可能就在首都。你之前詭異的昏迷,也許就與此有關——我正是為了這個才來的,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如果置之不理,我擔心後麵還會鬨出更大的亂子。”
賽繆爾的聲音越來越輕:“所以,叫我的名字。你想知道什麼,我全都告訴你。”
崔梅恩挑挑眉。
她用食指輕輕地點了點嘴唇,思考了一陣子,便痛快地改了口:“賽繆爾。”
賽繆爾嗯了一聲。
他飛快地眨了眨眼,一滴眼淚從他長長的睫毛上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