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血與魔法(三)(1 / 1)

被人從囚牢中拖入畫滿法陣的地下室時,崔梅恩竟然沒有感到一絲恐懼。她的大腦中充斥著一種奇異的安寧,嘲笑著自己的愚蠢與天真。

她想起在結婚前的一天,賽繆爾來到她的家中,乞求她再給他一次機會。她自以為已經看清了前任伴侶的真麵目,所以果斷地拒絕了他——那時她並不知道,現任伴侶會比賽繆爾更狡猾、更讓她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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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塞繆爾後,崔梅恩在門口瞥見了一顆畏畏縮縮的金色腦袋。

“過來。”崔梅恩環臂抱在胸前,對門口說道,“我都看見你了,過來。”

毛茸茸的金色腦袋磨蹭了幾步,又停下來不動了。

崔梅恩歎了口氣,轉過身去,探身拔掉浴缸裡的塞子,自言自語般說道:“我隻叫三遍,再不聽我也沒辦法,今晚也彆想進屋睡了。真是的,多大年紀了,還跟小孩一樣——”

下一秒,身後有人重重地抱住了她。塞德裡克身著一身聖殿騎士的製式盔甲,就像森林裡一隻捕住獵物的鐵夾子,環住她的腰肢,委委屈屈地嘀咕:“你不是才叫了兩遍嘛。”

“剛才為什麼不進來?”崔梅恩問,“還有,今天你突然就出門了,也不說什麼事,回來得還這麼晚。我知道有時候情況緊急,但你至少要通知我一聲,我會擔心的。”

她拍拍塞德裡克的手臂,示意他鬆鬆手,接著在他懷裡轉了個身,兩人麵對麵抱在一起。

塞德裡克低低地說:“抱歉,下次我會注意的。首都出了點……事,不過沒關係,現在已經解決完了,我待會還要回聖殿,想著趕緊抽時間給你說一聲。我太蠢了,我得做個魔法道具什麼的給你帶上,戒指或是項鏈之類的?刻上強大的護身魔法,隻要你不取下來,就能抵擋……”

“停。”崔梅恩拍拍他的臉,踮起腳尖。

塞德裡克順從地彎下腰,她便在他的嘴唇上輕咬了一口,說道:“你還沒回答我第一個問題,剛才明明就在門口,為什麼不進來?”

塞德裡克沉默了幾秒:“……我回家的時候,看到門口有一攤血跡……我嚇壞了。進門找你又不在,隻有浴室有聲音,我還以為家裡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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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突然出現的深淵開口打了聖殿一個猝不及防。幸好事發地位於郊外,賽繆爾又報信及時,否則險些釀成大禍。

塞德裡克原本請了婚假在家,遇到這種緊急情況也被召回,騎士們編成小組對首都進行排查。幾輪搜查下來,已是後半夜了。賽繆爾受傷最重,聖殿便批準他提前回去休息,第二日再進行述職,彆的騎士則需要留下來參加會議,商討後續對策。

距會議開始還有一小段時間,塞德裡克抓緊時間請了個假,打算趕緊回家通知崔梅恩一聲,以免她等得著急。此時雨已經小了,他跑過一條條積水的街道,卻在家門口停下了腳步。

塞德裡克·梅蘭斯自詡已經曆過不少大風大浪。唯獨這一次,當他看到門前那攤正被雨水衝刷的血跡時,感到心臟一陣猛烈的收縮,如同被冰冷的銳器貫穿胸膛。

他在那一瞬間竟然有幾秒不能呼吸,大腦霎時停止了運轉,一片空白。他在原地呆站了許久,才掏出鑰匙,握住了門把。

門沒有鎖,緩緩地轉開。塞德裡克走進屋內,發現血跡也跟著延伸到了屋內。客廳和餐廳裡都空無一人,隻有燈依舊亮著。

塞德裡克發現自己在發抖。他抖得越來越厲害,不得不扶著餐廳的桌子,停下了腳步。

崔梅恩呢。他的大腦遲緩地運作著,心裡隻有這一個念頭:崔梅恩去哪兒了?她被魔鬼襲擊了?被什麼人帶走了?不,現場沒有半點深淵的氣息,所以是誰?什麼目的?她還活著嗎?她……

也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崔梅恩的聲音。

她的聲音如同暴雪中一簇明亮的篝火,燙得塞德裡克·梅蘭斯渾身一個激靈。他眨眨眼,再眨眨眼,模糊的視線終於逐漸回歸了正常。

他順著聲音一步一步地走去,靠近了半掩上門的浴室,又在浴室口猛地停住。

他聽見賽繆爾·卡伊說:“……我知道錯了。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崔梅恩沒有立即回答他。浴室裡靜極了,隻有水珠時不時滾落的聲音。

塞德裡克又開始發抖了。他死死地掐住自己,屏住了呼吸。

他在賽繆爾麵前向來耀武揚威,洋洋得意,為此兩人在訓練場和私底下鬥毆過不少次。

沒有任何人知道,塞德裡克·梅蘭斯非常害怕賽繆爾·卡伊。

賽繆爾比他更早認識崔梅恩。他比他長得好看——並且不得不承認賽繆爾的長相遠比他要受女性的歡迎——最重要的是,崔梅恩愛過他。

如果不是賽繆爾鬼迷心竅令她失望透頂,塞德裡克敢發誓,崔梅恩絕不會選擇自己。

所以他才害怕。

在許許多多的深夜裡,他從噩夢中驚醒,大汗淋漓。他夢見崔梅恩原諒了賽繆爾,再度挽起他的手,將自己拋在一邊。

光是想象那種畫麵,塞德裡克就害怕得仿佛被人攥住了心臟。

是以,在聽見賽繆爾用討好的軟弱的語氣問出這個問題時,他並沒有立刻衝進去阻止,而是慢慢地蹲在門後,仿佛一隻緊張兮兮的大狗。

大狗蜷在牆角,豎起耳朵,偷聽著主人說話——她正在決定是否把他趕出家門,接回被自己送走的上一隻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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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我後麵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崔梅恩揪他的臉,“這下放心了?我說過,我從不輕率地做決定。一旦我決心去做什麼,就絕不會後悔。我已經決定選你了,就不會再回頭了。”

她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拍拍他的臉頰:“天,你應該早點和我說的,我們不是說好的,有任何問題都要說出來好好溝通嗎?你怕成這樣,居然都不和我說一句。下次不許這樣了,乖啊?”

她坦率大方地注視著他的眼睛。

漆黑的、靈動的、生機勃勃的、崔梅恩的眼睛。崔梅恩這個人,出身普通農家,長相也算不上多麼出色,卻擁有一個澄澈又真摯的靈魂。隻有最親密的人,才能被她毫無保留地照亮。

“嗯,我知道。”塞德裡克說,“可我還是嫉妒。”

他摟緊崔梅恩,埋首在她頸窩裡,深深地呼氣、吸氣、呼氣、吸氣,直到五臟肺腑都盈滿了她的氣息。崔梅恩無奈地笑了,她也緊緊地回抱住他。

“忘了他吧,我會做得比他好一千倍一萬倍。”他貼在崔梅恩的耳邊說,“他就是個廢物。我不一樣,我永遠不會背叛你。”

他們擁抱,接吻,唇齒交纏。她猶如最耀眼熾熱的火,隻要靠近過一次,就再也無法忘記那灼燒靈魂的溫度。

我好像被蠱惑了。塞德裡克·梅蘭斯迷迷糊糊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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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的身下拖出長長的血跡,向著地下室黑洞洞的出口爬去。在手指剛剛觸摸到地下室出口大門的那一刻,她便被人用力地拽住頭發,重新拖回了位於中心的法陣中。

地下室內爆發出一陣快活的哄笑。

崔梅恩蜷縮在地上,急促地喘息著。她的身體上遍布淤青和傷口,一看便知早已重複過不知多少次這種無聊的貓捉老鼠的遊戲。

她躺在法陣的中央,法陣的線條自她身下放射而出,周圍是一層一層標準的圓環,刻滿了複雜的咒文。她就像一困在蛛網中的渺小的蟲,不論如何掙紮,都無法掙脫困境。

蜘蛛們爬了過來。

為首的是梅蘭斯夫婦。他們既不麵目猙獰,也不邪惡恐怖——事實上,他們與初見那天沒什麼區彆,嚴肅而端正,看起來隻是一對普通的老人。

有人摁住崔梅恩的手,用釘子紮過她的手掌,將她釘在地麵上。接著,更多的蜘蛛湧了上來。

崔梅恩如同一隻受傷的雌獅那般咆哮,她用牙齒和指甲作戰,拚儘全力地撕咬踢蹬靠近她的一切活物,抓爛了不少皮肉,甚至咬下了幾片耳朵,直到她不能再反抗為止。

梅蘭斯夫人被崔梅恩抓爛了眼角,她的丈夫更是被咬掉了一個小指頭——為此他發了狂,一邊捂住手嗷嗷亂叫,一邊命令身邊的信徒也掰斷了崔梅恩的手指。

崔梅恩發出痛苦的尖叫,她像隻落入陷阱中的猛獸那般掙紮、哭嚎、怒吼、詛咒,然而無濟於事。梅蘭斯夫人拿出一張有羊皮紙,大聲念誦獻祭儀式的步驟。儀式需要在保證祭品存活的狀態下儘可能給其施加痛苦,以取悅深淵。

信徒們取來刑具,梅蘭斯夫婦負責指揮,一位行刑人負責執行,剩下更多的信徒則以崔梅恩為圓心圍成一圈圈的同心圓,齊聲念誦咒文。

大聲的、冰冷的、毫無起伏的、如海浪般波濤洶湧的。崔梅恩的尖叫與哭喊很快就淹沒在了咒文聲中。她的血液滲入法陣的紋路,沿著畫好的線條流淌開,法陣便一層層地亮起了鮮紅的光芒。

亞瑟猛地閉上眼,又強迫自己睜開,記住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咒文。一開始是施加於肉丨體的酷刑,後來是到直接腐蝕靈魂的魔法。他們對付她如同漁夫對付鮮魚,刮鱗、放血、去骨、活剖。

魚瘋狂地彈動身體,卻無法掙脫分毫。

法陣的光芒越來越盛,甚至肉眼就能看見流動與彙聚的魔力。魔力的亂流撕扯著法陣上空的空間,終於,空間被撕出了第一道裂口。

崔梅恩仍然活著。從儀式開始到現在,她一直死死地瞪著行刑人,兩行血淚在她臉頰上劃出可怖的痕跡。

如果眼神是利刃,他該被崔梅恩活剜過千百萬次。

行刑人不為所動。他身材高大、身姿挺拔,即使穿著與其他信徒一樣的長袍、戴同樣的麵具,也與他們毫不相像,鶴立雞群。

獻祭已經進入了尾聲,梅蘭斯夫人指示他,最後一步是用純銀製造並經由深淵魔法附魔過的匕首割斷崔梅恩的喉嚨。

行刑人一手拽起崔梅恩的頭發,另一隻手握住匕首,抵在了崔梅恩的喉管上。

崔梅恩注視著那張刻滿花紋的麵具,輕聲道:“把麵具摘下來。”

空間持續地撕裂著,發出木柴在爐火中燃燒的劈啪聲,再加之周圍越來越洪亮的念誦經文的聲音,如果不是亞瑟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崔梅恩身上,他幾乎不會意識到她剛才說了話。

行刑人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看上去猶豫了那麼幾秒,最終放下匕首,摘下了麵具。

地下室的燭火照亮了這張臉,黃金般閃耀的金發,熠熠生輝的綠眼睛,他自上而下地俯視著崔梅恩,神色平靜而漠然,如同手持雷霆的神祇俯視一隻小小的螞蟻。

崔梅恩的視線一寸一寸地在他臉上刮過,嘴唇顫抖得厲害,卻最終什麼也沒說。於是塞德裡克·梅蘭斯重新撿起匕首,利落地割斷了她的喉嚨。

鮮血噴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