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血與魔法(二)(1 / 1)

“什麼?”崔梅恩問。

“我父母要殺你。”埃莉亞說,她掃了一眼崔梅恩微微隆起的腹部,低聲道,“他們要用你的孩子獻祭,所以你最好趕快逃走。塞德裡克現在沒法趕回來,我也藏不住你,你最好藏到外地去才保險——詳細的解釋我給你寫了封信,總之你現在快走!”

“埃莉亞,你——”

“我沒事的,我畢竟是他們的女兒,他們再生氣也不會真的殺我。”埃莉亞短促地笑了一聲,握住崔梅恩汗涔涔的手晃了晃,說道,“祝你一切都好,再見。”

這是崔梅恩生前最後一次見到埃莉亞·梅蘭斯。

崔梅恩在馬車上讀完了埃莉亞塞在包裹裡的信件。

梅蘭斯夫婦起先強烈反對小兒子的婚事,不過聽說崔梅恩懷孕後,他們的態度便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表示“大度地原諒”了二人,並建議兒子將妻子送來老家養胎。

塞德裡克一開始拒絕了這個提議,然而邊境戰事來得猝不及防,在他上前線後,家中將無人照顧。他與埃莉亞反複地寫信商量,最終同意將崔梅恩送回梅蘭斯封地,並拜托姐姐幫忙多多留心。

埃莉亞也為父母態度的轉變感到疑惑,不過她把這歸在了崔梅恩的身孕上:父母古板又傳統,也許他們就跟許多老人一樣,將子嗣看得比什麼重要。

然而隨著崔梅恩懷孕月份的增大,埃莉亞發現父母越來越頻繁地邀請一些魔法師與不知來頭的陌生人至家中做客,並且通常是在書房與地下室談話,從不讓崔梅恩和她知道——這就很奇怪了。

埃莉亞調查了一個多月,才逐漸明白了兩件事:第一:在她和弟弟不知道的時候,父母信仰了深淵教派,並對此深信不疑。

第二,他們打算以崔梅恩腹中之子進行獻祭。據說,在首都某位公爵遺留下來的資料的幫助下,原本停滯的祭祀理論得到了完善,甚至那位公爵本人已經進行了一場獻祭,成功打開了深淵開口。

理論中最困難的部分已經被突破,現在隻需要再添加能束縛住魔鬼的咒文,就能強迫魔鬼與獻祭者簽訂契約。

對於大多數信徒來說,最困難的一點也許在於祭品的選擇:必須使用血親進行獻祭,並且血緣聯係越是緊密,成功打開開口的可能性也越大。如果獻祭者和祭品之間的血緣太過淡薄,則無法打開深淵開口。

“他們畢竟是我的父母,我無法對他們做出什麼……”埃莉亞在信中寫道,“我想他們會在孩子出生前後動手,所以我才這麼著急把你送走。現在月份還不大,你行動比較方便。梅蘭斯家族現在沒有多少勢力,等你出了封地應該就安全了。祝好。”

崔梅恩麵無表情地讀完信,劃起一根火柴將它點燃,扔到了窗外。她用右手輕輕撫摸著左手無名指上佩戴的綠寶石戒指,眉眼裡透出些許煩躁。

馬車行走在寂靜的小道上。亞瑟從窗口往外望去,窗外是漆黑的一望無儘的夜色,隻有車頭有一點亮光。

不知跑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了下來。車夫跳下車來為崔梅恩開門,門剛一拉開,一支閃著寒光的箭矢便穿過了他的太陽穴。

車夫的屍體重重地砸在崔梅恩身前。她愣了片刻,拔腿就跑,然而還沒跑出幾步就被追上了。

來人也許是想留下她的性命——或者說她腹中孩子的性命——於是隻是強行地往她嘴中灌入了魔藥。崔梅恩拚命掙紮了幾下,最終失去了意識。

在憤怒之前,亞瑟·梅蘭斯先一步感到了恐懼。恐懼如同一條冰涼的巨蛇,悄無聲息地爬上了他的脊背。

他沒學過預言魔法,卻無端感到自己預見了什麼。塞德裡克遠在千裡之外,埃莉亞在梅蘭斯宅邸中周旋,崔梅恩從前的好友與相熟之人都在首都,她能孤身一人順利地逃出梅拉斯封地嗎?

答案顯而易見。

即使明知眼前的一切是早已發生、不能被改變的曆史,亞瑟還是害怕得要命。他看見崔梅恩在強壯的侍從手下掙紮,恨不能一劍將他們砍為兩段。

他想要救她,他想要站在她的身邊,想要握住她的手帶她遠走高飛,離開這片可怖的土地。

可是他明白,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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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崔梅恩的昏迷,四周的畫麵也黯淡了下去,風暴再度席卷而來。亞瑟想起了埃莉亞的信件,想起了自己這些年在梅蘭斯封地時聽見過的詭異傳聞。

他模糊地記得,梅蘭斯家族(包括旁係在內)曾遭受過一次意外的滅頂之災,包括上一任梅蘭斯夫婦在內,沒有任何人活了下來,唯有當年遠在北方邊境的埃莉亞與身處前線作戰的塞德裡克逃過了一劫。

奇怪的是,塞德裡克從未在他麵前提起過這事,也從未祭拜過自己的父母。他每年都會為早逝的前妻和姐姐埃莉亞奉上祭品,在修道院舉辦悼念死者的儀式,對象卻從不曾包含過梅蘭斯夫婦。

更為古怪的是,亞瑟每年也會抽出時間為母親的墳塋奉上鮮花——埃莉亞去世後被草草葬在了北境,在塞德裡克收養亞瑟為養子後,他也一並將埃莉亞的墳墓遷回了梅蘭斯封地——可是在墳地裡,亞瑟從沒見過梅蘭斯夫婦的墳墓。

他們仿佛是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沒有墳墓,沒有墓碑,也沒有人為他們哀悼。如果說是意外身故,無論如何,塞德裡克也不應該如此對待自己的父母。

除非所謂“意外”的背後,另有不能公之於眾的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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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個場景是一間陰暗的地牢。這次回憶與回憶之間的跳轉更為劇烈和無序,亞瑟無法判斷崔梅恩到底被關了多久,隻能從她日益消瘦的軀體和愈發隆起的腹部判斷出,她應該是被關了不短的時間。

亞瑟發現,崔梅恩並未完全放棄希望。她藏起發夾和勺子,耐心地準備工具,揣摩守衛的性格。終於有一天,她裝病引誘守衛進入牢中,用磨尖的發夾刺穿了他的喉管。

她準確地從掛在守衛腰上的一大段鑰匙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把,打開牢門逃了出去。

爬上地麵後,崔梅恩發現自己並未身處梅蘭斯宅邸中——地牢上麵的建築看起來隻是普通的民居,不遠處便是牧場和森林,同梅蘭斯宅邸周圍的景色截然不同。她不敢貿然進入森林,便小心地藏在牧場的草垛中,伺機而動。

崔梅恩花了兩天時間,才等到一輛進入牧場的馬車。她悄悄地爬入車廂,又在馬車路過一處小鎮時悄悄下車,用一枚鑲嵌著寶石的胸針雇傭了一輛去往外地的馬車——這委實有幾分冒險,可她身上沒有彆的財物——在離開梅蘭斯封地的最後一站,她被兩個雇傭兵拖下了馬車。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一人利索地將她摁在地上,在她的口中塞入毛巾,另一人向車夫與同行人解釋說這人是個偷了主家錢財的小偷。

車夫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看她灰頭土臉的,卻闊綽到用寶石胸針當車費,一眾圍觀市民也連連點頭。

崔梅恩再度被押回了地牢。

她比之前瘦得更厲害了,孕晚期隆起的腹部緊貼在她瘦削的身體上,如同一顆太過飽滿的果實沉甸甸地綴在被壓彎的樹枝上。這次她被搜身搜了個徹底,除了衣物外所有的東西都被拿走,四肢都被拷上了鎖鏈,明眼人都知道,她已絕無再有逃走的機會。

然而崔梅恩並未認輸。亞瑟站在她的身邊,靜靜地看著她一遍一遍地觀察四周的環境,即使他看不穿她的大腦,也能猜到她仍舊在腦海中不停地思考著求生之法。

她的眼睛裡依然跳動著對生的渴望,仿佛燃燒著兩簇小小的頑強的火苗。

在第二次被關押半個月後,梅蘭斯夫人進入了地牢。守衛為她搬來一把椅子,她坐在崔梅恩對麵,說話慢條斯理,口氣溫和,仿佛她仍舊是那位坐在露台上與崔梅恩閒聊的貴婦,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獵手。

她對崔梅恩說:“你知道我們是怎麼找到你的嗎?”

崔梅恩認真地點頭:“我不該用那枚胸針,太顯眼了。我下次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梅蘭斯夫人輕輕地笑出了聲。她用憐憫的眼神注視著崔梅恩,慢慢地從裙子口袋裡掏出了一件物品,放在掌心中:“這是你的訂婚戒指,是塞德親手交給你的。他是不是囑咐過你不要取下?戒指裡刻入了一個強大的定位魔法,它幫助我們找到了你。獻祭是為了家族複興,塞德會是最大的受益者。隻不過犧牲掉一個不值一提的所謂妻子而已,他怎麼會不願呢?”

梅蘭斯夫人攤開手掌,那枚廉價的綠寶石婚戒在她的手心裡閃閃發光,刺得崔梅恩閉上了眼。

等她再度睜開眼時,梅蘭斯夫人才接著說:“我親愛的,你不該太相信他。如果沒有它,也許你還真能逃得出去。可惜,你沒有下一次機會了。”

燭火耀眼明亮地搖晃著,亞瑟蹲下身去,想要握住崔梅恩的手。

崔梅恩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做出半分被戀人被判後傷心痛苦的表情,隻是冷漠地瞪著梅蘭斯夫人。

這顯然不能取悅對方,梅蘭斯夫人冷哼一聲,起身離開了。

唯有亞瑟能看見,搖曳在崔梅恩眼中的火苗倏然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