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公爵咽氣,儀式現場也沒有任何動靜。賽繆爾再三確認過,法陣的繪製絕沒問題,魔力運轉流暢,獻祭的步驟也沒出任何差錯。最大的可能性是,深淵教派所謂的“獻祭儀式”本身就並不能成立。
魔法是一門艱深的學科,即便是專門鑽研某一領域的大師,也不敢說自己究竟掌握了多少。學習魔法的過程就好像用筆在自己周圍的畫圓,圓的半徑也許會隨著掌握的知識增多而伸長,可隻有學習者自己才明白,自己的圓畫得越大,才越是懂得圓外那一片未知領域是如何廣闊。
在創始人去世後,深淵教派暴露出了諸多問題,很快就從內部潰散了。公爵交給賽繆爾研究的法陣隻是在理論上經過了完善,確保不會出現魔力泄露之類基礎的問題。至於究竟能否成功,因為公爵手中隻有部分殘缺的研究資料,誰也沒個底。
賽繆爾起先建議一邊做實驗一邊完善有關獻祭的具體機製和理論,然而公爵已經不能再等了。賽繆爾便依照他的命令,布置祭壇、準備儀式。
一切都很完美,隻是在獻祭開始前,賽繆爾利落地砍了公爵一刀,把他推入了祭品的位置。
按照他們計劃好的那樣,女仆代替公爵站在了法陣中央,背起賽繆爾事先教過她的咒語。她學得很刻苦,生生地憑借死記硬背記下了一大段複雜拗口的咒語,一個發音都沒出錯。
咒語沒有問題,魔力依照陣法流暢地轉開,聚集在法陣的某一處,接著便停止了運行。
確認公爵已死後,兩人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法陣依然沒有任何起效的跡象。賽繆爾收回了魔力,見女仆已推著小姐離開,便打算把這個地下室收拾乾淨之後再偽造公爵病逝的假象——異變就是在此刻發生的。
法陣的中央裂開了一個缺口,吞掉了公爵的屍體。
賽繆爾一愣。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麼,那個缺口就像被兩隻手撐開一般,猛的一下撕裂開去,仿佛一張失去了牙齒的大張的嘴。
緊接著,無數的魔鬼從嘴中湧了出來。
一部分魔鬼向著賽繆爾而來,更多的則向著地下室的出口竄去。賽繆爾下意識地在空中快速地畫出一個簡易的守護咒文,另一隻手拔劍向魔鬼揮去!被劍尖劃過的魔鬼哀嚎著在空中散去,可是下一秒,更多的魔鬼撲了過來。
這還是賽繆爾第一次與真正的魔鬼作戰。
在訓練中,聖殿也會使用真正的魔鬼作為見習騎士的對手,然而賽繆爾從沒有過被源源不斷的魔鬼攻擊的經曆。
聖殿的訓練中,即使一次性投放了上百隻魔鬼,他也可以不慌不亂,有條不紊地將它們各個擊破。
而現在,賽繆爾又一次用力地魔鬼的浪潮中劃出缺口後,新增的魔鬼立刻衝了上來,將缺口填得嚴嚴實實。賽繆爾一麵抵擋著身前魔鬼的攻擊,一麵咬牙向出口處投放了幾個極具殺傷性的魔法,指望著儘可能減少離開地下室的魔鬼數量。
他的耳朵裡灌滿了深淵造物們淒厲的慘叫,卻不見它們的數量有一絲一毫的減少。
守護咒文在經曆幾次撞擊後破碎消失,數不清的魔鬼撲上來,咬在賽繆爾的身上。賽繆爾踉蹌地向後退去,摔倒在地。
這時,他摸到了法陣的線條。從遮天蔽日的魔鬼群中,勉強可以看見法陣中的裂口仍然在慢慢擴大。
沒時間多想,賽繆爾當機立斷地爬了起來,一邊再度畫出新的守護咒文,一邊舉劍破壞了法陣中幾處關鍵的部分。
大張的裂口如同生物般蠕動了幾下,仿佛還帶著不甘一般,最終慢慢地消失不見。
賽繆爾心裡的恐懼這才消失了幾分。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開始在狹窄的地下室中斬殺剩餘的魔鬼。
就同在聖殿中學習的一樣,從深淵開口中湧出的魔鬼絕大多數都隻是憑本能吞噬活物的存在,遠遠承受不了聖殿騎士的一擊。
在沒有新的魔鬼加入戰局後,賽繆爾輕鬆了許多——普通的魔鬼無法承受聖殿騎士的一擊,在與深淵對抗的前線上,絕大多數的戰役中,魔鬼隻能依靠數量取勝。
他花了些許時間,終於將地下室中的魔鬼清理得一乾二淨。
賽繆爾躺在地上,大口喘氣,血液滲透了衣物。好在傷口隻是數量眾多,看著嚇人,其實並沒有多深,暫時不處理也不會危及性命。
賽繆爾休息了幾秒,爬起身來,聯係了聖殿。他隱瞞了魔鬼出現的真實原因,隻是報上了自己的所處的位置,稱在公爵府附近觀測到了大量魔鬼出現。
聖殿很快便向全體騎士與見習騎士發布召集令,要求他們以最快速度集合,消滅魔鬼,守護市民的安全。
賽繆爾彙入了見習騎士的隊伍裡,直到傍晚時分,首都的魔鬼才被消滅乾淨。因著賽繆爾彙報得及時,公爵府又地處偏僻,萬幸並未有人在襲擊中喪生,隻是出現了部分傷者。
這次事件的唯一蹊蹺之處隻在於,魔鬼的出現實在令人不解:深淵開口大多在帝國邊境被深淵侵蝕的部分展開,偶爾出現在內地的開口,則是由於強大的魔鬼直接撕裂了深淵與人世的邊境。
然而在這次短暫的騷亂中,並未有騎士彙報發現了強大的魔鬼個體,從捕捉到的魔鬼來看,其類型也隻是深淵中最常見、最普通的種類。可是,為什麼這種再普通不過的魔鬼,會出現在遠離邊境地區的首都之中?那個釋放了它們的深淵開口又位於何處?
騎士們被編成小隊在城中巡邏,搜尋可能殘存的魔鬼,並調查與之相關的蛛絲馬跡。因為賽繆爾受傷較重,聖殿允許他休息到早上再加入巡邏的隊伍。
賽繆爾與一隊見習騎士擦肩而過,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哪個畜牲在鬨事,揪出來了我非揍他一頓不可。我這幾天在籌備婚禮呢……”
賽繆爾怔怔地盯著塞德裡克·梅蘭斯的背影。
他想,他要結婚了。
光是想象塞德裡克挽著崔梅恩的手的樣子,賽繆爾就嫉妒。妒火仿佛有實體一般在他身上燃燒,燒得他渾渾噩噩。
他在街上遊魂似的走了一陣,一道驚雷劃破夜色,豆大的雨珠鋪天蓋地落下來,砸在賽繆爾的臉上。
賽繆爾抬頭看去,天空黑沉沉的,雨水傾瀉而下。他想到了地下室裡綿綿不絕地撲上來的魔鬼。
賽繆爾在雨幕中瑟縮了一下。他向來是個獨來獨往的人,厭惡與他人的親密接觸,聽起同住的見習騎士們談起女友或妻子時總是在心裡不屑地撇撇嘴。
長久以來,賽繆爾心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往上爬,他不在乎、不需要也不渴望來自“他人”的任何情感。他相信隻要爬到夠高的位置上,所有曾經的煩惱都會迎刃而解。
……包括崔梅恩。
想起崔梅恩,賽繆爾最先想到的是她身上的氣味。崔梅恩總是很好聞,不是香水或是化妝品的味道,而是一種獨屬於她的味道。混合著洗得乾淨的衣物的皂香,有時帶著淡淡的剛出爐的麵包的香味,有時也剛被割斷的草葉的汁水的氣息。
賽繆爾喜歡攬住她的腰,將腦袋埋在她的胸口。屬於崔梅恩的氣味和溫暖的體溫一同熨帖上來,他著了迷般地在她懷裡一點點地蹭著,耳畔是她砰砰的心跳聲,格外的令人安心。
崔梅恩總是會笑著揉他的頭發,那是賽繆爾最喜歡的時光,勝過性丨愛。
他們也會接吻。崔梅恩時而熱情,時而敷衍,有時他們吻得兩人都雙腿發軟,仿佛冬日互相取暖的羊一般緊緊地貼在一起,有時她隻是在他嘴唇上舔上兩口,便繼續做自己的事。她的嘴唇是柔軟溫熱的,每每貼上來,總會燙得賽繆爾心跳加快。
賽繆爾環住自己,慢慢地蜷在了地上。他開始感到冷。冰冷的雨水從被魔鬼侵蝕的傷口處滲進身體,疼得他清醒了幾分。賽繆爾這才想起他甚至忘了給自己套上治愈魔法。
舌尖剛滾過咒語的第一個發音,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猛的停了下來。
崔梅恩是一個堅定且極有原則的人。她出身普通,沒受過什麼教育,心性堅韌和成熟卻勝過了賽繆爾身邊絕大多數的見習騎士;與此同時,她卻很容易心軟。
也許是在說不上富裕但卻溫馨的家庭裡長大,崔梅恩並未被生活磨得對苦難失去感知的能力,她會控製不住地憐惜他人,儘管也許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換句話說,她吃軟不吃硬。
賽繆爾低頭看了眼自己。他已經被大雨澆得差不多了,魔鬼的侵蝕使得傷口時刻不停地往外滲血,足以糊弄對此並不了解的外行人。再加上,塞德裡克此時應該正在巡邏,不在家中。
賽繆爾想,也許他可以試試再一次博得崔梅恩的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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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沒有回答他,但也沒有立刻拒絕。
賽繆爾輕輕地咬了咬嘴唇。他鼓起勇氣,握住了她的手,不敢去看她的表情,隻蹭著她的掌心撒嬌,悄悄地輕輕地說:“……我不會再做那些事了。公爵死了,我不會再和那位小姐有什麼牽扯。我……我會對你好的,比賽德裡克好。我不會再讓你難過了……我們、我們可以……”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崔梅恩豎起手指,停在了他的唇邊。
隔著浴室內蒸騰的水汽與淡淡的血腥味,她的氣息清晰地浮在賽繆爾的麵前,賽繆爾渴望地盯著那根手指,他想要吻她,或是咬斷她的指骨,吞入腹中。
“賽繆爾。”
在蒸汽氤氳的浴室裡,崔梅恩平靜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賽繆爾感到自己的心臟仿佛被人用力地攥緊,他想要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可卻無法說出去哪怕一個單詞。
崔梅恩說:“你還記得你問我喜歡你什麼地方時,我回答的是什麼嗎?”
她沒等賽繆爾回答,便自己給出了答案:“我說,我喜歡你。所以即便是出現比你更好看的人,或者是比你更富有、更有權勢、對我更好的人,我都不會移情彆戀。因為他們都不是你。”
崔梅恩用另一隻手握住賽繆爾的手指,耐心地、不容拒絕地將它們從自己的手臂上掰開。
她說:“可是現在我不喜歡你了。賽繆爾,我對感情最低的要求就是不允許背叛。這是底線。你知道什麼是底線嗎?就是隻要越過去,就沒辦法再回頭了。所以你說對我更好也罷,或是彆的什麼也罷,我都不在乎。我現在喜歡的是塞德裡克,暫時沒有再喜歡上彆人的打算。請你以後不要再提這種話了。等你休息好之後,就從我家離開吧。我就當是招待了一位朋友,可是之後,我希望你不要再到我家來了。更何況……”
她拍拍他的手,像教師教導愚鈍的學生:“即使我們現在重新在一起了,誰又能保證今後沒有將軍之女、國王之女呢?”
賽繆爾慢慢抬起了頭。他的臉色蒼白得如同一具屍體。
崔梅恩的語氣並不壞,甚至有幾分溫柔,話語卻堅定有力,如利刃錐心:“你現在難過,也許不是因為你有多愛我,隻是你還沒得到我罷了。你得到了想要的權力,所以就開始懷念還沒得到的我。可是如果你當初選擇了我,你就會懷念你沒得到的權力。每一次我們爭吵,每一次我們路過那些趾高氣昂的貴族時,你都會後悔,會在心裡想,為了這麼個女人失去這一切,真的值得嗎?你對我的感情會在一天勝過一天的後悔和苦悶中消磨殆儘,你甚至會恨我。那樣可就太難看了。我現在很慶幸你選擇了權力而不是我,這樣至少我們不用走到最壞的一步。”
她把浴巾疊好,放在浴缸邊的小凳子上,起身走出了浴室。
浴室門後,一個毛茸茸的金色腦袋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