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梅蘭斯小姐(1 / 1)

首都突如其來的魔鬼騷動,最終被證實是公爵私自召喚魔鬼所致。

在公爵府的地下室裡,聖殿騎士找到了他的屍體——他肥碩的□□已被深淵腐蝕得殘破不堪。此外,從公爵的書房中也搜出了大量帶有他筆跡的研究材料。

據公爵之女的貼身女仆證實,公爵走火入魔、喪心病狂,以親生女兒為祭品進行了獻祭儀式。儀式途中發生紕漏,公爵之女被深淵吞噬,屍骨無存,公爵也隻留下了小半具勉強能辨認的屍體。

若不是首席見習騎士賽繆爾·卡伊及時察覺並破壞了儀式,誰都不敢想象首都會出現怎樣的慘劇。要知道,從首都建立至今,數千年過去,它經曆了無數的戰亂與屠殺,可還是頭一次遭遇深淵入侵。

賽繆爾立了大功,得到了聖殿的榮譽、居民的稱讚以及公爵全部的遺產,一躍成為當下最熾手可熱的新貴——即便是戲劇裡最功成名就的主角也不過如此了。

一時間,人人都在談論他的好運:怎麼公爵偏偏就看上了他,怎麼偏偏就讓他撞見了公爵舉行儀式的現場呢?

在整個首都在為賽繆爾·卡伊的好運沸騰的時候,在無人在意的角落,崔梅恩和塞德裡克舉辦了一場婚禮。

崔梅恩的父母在她成年後不久便去世了,塞德裡克的父母至今還在為他的婚事耿耿於懷,自然不可能前來,這場婚禮便沒有任何雙方親屬的參與。

他們邀請了一些親密的朋友。崔梅恩請了隔壁攤子的店主和每日替她送牛奶的貨商,塞德裡克請了他在聖殿的幾位同期,主持婚禮的神父是崔梅恩找來的,二十多年前他也主持了她父母的婚禮,從小看著她長大。

婚禮地點選在首都郊外一個偏僻的小教堂中。教堂坐落在一座群山環抱的村莊裡,旁邊點綴著一個小小的湖泊。雖說位置偏僻,風景卻很是不錯。

婚禮那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湖泊鏡子般倒映著天空,如一塊藍色的寶石。風一吹,青翠的草地便翻起波浪,把花香送入教堂之中。

塞德裡克在神父麵前為崔梅恩戴上了戒指,廉價的綠寶石與隨處可見的銀質戒環,亞瑟一眼就認出那是後來塞德裡克作為梅蘭斯公爵時常戴在手上的那枚。

怪不得他會如此珍視一枚便宜貨色,原來那是他向崔梅恩求婚時用的戒指。

宣誓完畢後,塞德裡克迫不及待地捧起崔梅恩的臉與她接吻。崔梅恩熱情地回應他,他們吻得如此激烈,以至於二人分開時,塞德裡克的嘴唇上也染了一片暈開的口紅。

見習騎士們吹起口哨,用力地鼓掌,店主則同貨商半是抱怨半是調侃地說起了最近的年輕人也太急色了雲雲。

在這個小小的鋪滿陽光的教堂裡,每個人都笑著,笑聲彙聚在一起,越來越響亮、尖銳、刺耳,陽光忽明忽暗地閃爍,如同在狂風中搖曳的燭火。崔梅恩握著塞德裡克變形的手,紅撲撲的臉上滿溢著幸福與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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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崔梅恩的回憶裡再沒出現過此前那樣流暢連續的畫麵,風暴席卷而來,無數個破碎的片段向亞瑟湧來。

亞瑟從未如此時此刻一般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崔梅恩的靈魂深處。他看見崔梅恩被洪流衝刷、擊潰、淹沒。

“我懷孕了。”崔梅恩對塞德裡克說。

塞德裡克愣愣地看了她好久,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看上去想要給崔梅恩一個擁抱,卻在半途硬生生地打住,轉而小心地牽起她的手,再更小心地用一根手指摸了摸她的肚子。

崔梅恩哭笑不得:“這才多大,哪裡摸得出來。”

下一個畫麵烏雲沉沉,崔梅恩僵硬地緊握著塞德裡克的手,兩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道路的儘頭是一座老舊荒涼的房屋。亞瑟辨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那是梅蘭斯宅邸。

此時的梅蘭斯宅邸遠沒有後來那麼氣派。隱約可以從建築物的骨架間一些曾經輝煌的影子,剝落的外牆和雜草叢生的庭院卻無一不宣告著它衰敗的現實。

宅邸門前站著一對麵色嚴肅的夫妻,塞德裡克走上去,低頭道:“父親,母親。這是我的妻子,崔梅恩。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還煩請您二老幫忙照顧她。”

接下來的畫麵便是塞德裡克策馬離去,以及崔梅恩在梅蘭斯宅邸裡瑣碎的生活片段。亞瑟從這些畫麵中撿起自己需要的信息,將它們大概拚湊在了一塊。

崔梅恩懷孕後不久,帝國邊境防線告急。聖殿緊急抽調塞德裡克這一期見習騎士支援。無奈之下,塞德裡克隻得將有孕的妻子托付給家人照顧。

臨走前崔梅恩摸著他的頭發提醒他在戰場上一切當心,塞德裡克從背後摟住她,貼著她的臉,告訴她自己已經儘力打點好了家裡的一切,如果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寫信告訴他,他會想辦法處理。

此外,塞德裡克還告訴她,他在婚戒中刻入了強力的守護魔法。隻要崔梅恩受到攻擊,他那頭就會有所感應。

與大多數故事裡的不同,梅蘭斯夫婦並沒有虐待崔梅恩。他們對她並沒有多好,但也不壞。雙方偶爾會起一些小摩擦,不過總會各自退讓幾分,從沒發生過大的矛盾。

天氣晴朗時,梅蘭斯夫人偶爾還會邀請崔梅恩在家裡露台上吃點心,兩人也能其樂融融地聊上一陣。

如果說梅蘭斯夫婦對崔梅恩的態度不冷不熱,那梅蘭斯小姐簡直可以稱得上熱情似火。她是塞德裡克的姐姐,已經訂了婚,在婚禮前仍住在父母家。她是這個家裡最歡迎崔梅恩到來的人,據她自己說,是因為“家裡根本沒有同齡人,太無聊了!”。

起初崔梅恩對她有幾分警惕,後來也逐漸放鬆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兩人身邊都極少有同齡的女性,不久後她們便熟悉了起來,成為了朋友。

聽說崔梅恩的學習計劃因塞德裡克不在而擱置,梅蘭斯小姐便自告奮勇當起了她的老師。不過幾周功夫,兩人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亞瑟·梅蘭斯站在一旁,靜靜地注視著梅蘭斯小姐的臉。她時而同崔梅恩聊起自己童年的趣事,時而偷偷摸摸講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貴族八卦,時而一邊批改作文一邊戳崔梅恩的額頭,末了又欣慰地笑起來,誇她是一個勤奮刻苦的好學生。

這是張生動的臉,嬉笑怒罵,喜怒哀樂,就像所有最普通的人一樣,有時梅蘭斯小姐情緒激動,金發紮成的兩支長長的辮子就在身後晃來晃去,如同在花叢裡上下翩飛的蝴蝶。

亞瑟從未想過能在她臉上看見如此豐富而生動的表情。

許多年後,在梅蘭斯小姐成為格溫夫人以後,她便再也沒有了屬於自己的臉:即使是在與孩子單獨相處,即使是夜晚獨自在房間中垂淚時,她也永遠掛著格溫夫人應有的得體的微笑。

在亞瑟還小的時候,他曾半夜趴在母親的床頭,悄悄觀察她的麵容,疑心她是否戴了一張從不取下的麵具。

在許多年後的又許多年後,亞瑟·梅蘭斯看著埃莉亞·梅蘭斯生動的臉,心想,原來她也不是生來就是格溫夫人的樣子。

當亞瑟還叫亞瑟·格溫的時候,他是埃莉亞·格溫的兒子,格溫家族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婚生子。在他六歲那年,格溫莊園被一場從天而降的大火焚毀,除了他以外,莊園裡的所有活物都化為了灰燼。

格溫家族的旁係為爭奪遺產大打出手,礙眼的亞瑟·格溫顯然是他們第一個要鏟除的目標。

就在這時,塞德裡克·梅蘭斯趕到了北方邊境。他將亞瑟收為了自己的養子,如此一來,亞瑟在名義上變成了梅蘭斯家的孩子。他失去了對格溫家族遺產的繼承權,也因此撿回了一條性命。

“老實說,最開始亞瑟說要娶你的時候,我真是失望透了,跟他大吵了一架。” 埃莉亞·梅蘭斯用叉子叉起一塊蘋果,對崔梅恩說,“我說我好不容易找到一門好親事,還指望著婚後娘家扶持我,幫忙站穩腳跟呢,怎麼他反倒給我拖後腿!我氣得要命。”

她咬一口蘋果,繼續道:“不過我現在想通了。我選的那個貴族在北方邊境,離這邊太遠了,一般的助力也指望不上,他要跟誰結婚就跟誰結婚,由著他去吧。與其為這點事鬨得家裡雞犬不寧,不如好好想想怎麼對付我未婚夫那個聲名遠揚的情婦。”

崔梅恩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樣子。

埃莉亞便笑了,拿蘋果叉指著她,翠綠的眼睛眯起來,貓一般的狡黠:“你是不是想問,我是不是被逼的?”

崔梅恩聳聳肩:“正常人都會這麼想吧?誰會想嫁身邊有一個‘聲名遠揚的情婦’的男人啊?”

於是接下來的兩小時,埃莉亞拿出一張地圖來鋪開在桌上,連比帶劃,滔滔不絕地給崔梅恩闡述起了自己的宏偉構想。

埃莉亞·梅蘭斯精通曆史與哲學,對政治和軍事也頗有研究,甚至在臥室一角為自己布置了小型的推演沙盤。

她看上去對自己的未來充滿自信,運籌帷幄,奈何梅蘭斯家早已敗落,給不了她多少資源,父母又古板保守,逼迫女兒儘早出嫁相夫教子。

既然遲早要出嫁,埃莉亞便替自己挑了個丈夫。她耍了些花招,使遠在北境的格溫公爵誤以為梅蘭斯家仍舊是在首都頗有實力的貴族,雙方便締結了婚約。再過兩個月,埃莉亞便要出嫁了。她將要嫁給格溫公爵,成為格溫公爵夫人。

格溫公爵鎮守邊境多年,不缺財富與權勢,可謂是北方邊境的無冕之王。而即使是在遠離邊境的地區,他的情婦玫瑰夫人的傳奇經曆依然聲名遠揚,因此沒有哪家大貴族的小姐願意嫁給他。格溫公爵又看不上小貴族和平民的女兒,婚事便被耽擱了下來——直到埃莉亞向他拋去了橄欖枝。

“你會很辛苦的。”崔梅恩直白地說。

“我知道。”埃莉亞握著她的手,“這是我自己選的。我有信心能走下去。等我把格溫家族握在手裡了,我就從他那個著名的玫瑰園子裡摘一大捧玫瑰送給你,就當是我送你的禮物。”

“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那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崔梅恩說,“祝你成功。”

“一言為定!”

亞瑟站在崔梅恩的身後,注視著那雙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綠眼睛。她躊躇滿誌、誌在必得,對自己即將麵臨的命運一無所知。

埃莉亞·梅蘭斯未能實現她與崔梅恩的約定。在發現梅蘭斯家族早已敗落、遠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有權有勢後,格溫公爵氣得掀翻了一整張長桌。

他惱怒於妻子的欺瞞,然而北境重視婚約,一時又沒法找到合適的離婚理由,便默許了情婦對妻子的磋磨。

埃莉亞不被允許參與社交活動,不被允許出門,至死都被困在格溫莊園的城堡中。她未能如自己想象中一樣取得任何成績,而是像千萬普通的女子一般,靜悄悄地死去,淹沒在了曆史的長河中。

在埃莉亞病入膏肓,生命即將終結之時,她叫人把自己抬到了窗戶邊上,注視著丈夫那座著名的玫瑰園。

從她臥室的窗口,隻能看見園子的一小塊角落。時值冬日,天空中飄著鬆軟潔白的大雪,玫瑰們神氣活現地綻放著,如同一塊綴在皚皚雪地中的寶石。埃莉亞攏了攏披在身上的毯子,說:“好冷啊。”

站在一旁的亞瑟連忙塞給她一個手爐。母親擺擺手,拒絕了他。她伸出枯槁的手,接住了一片飛進窗來的雪花,像是在對某個看不見的人說話,又仿佛隻是在喃喃自語。

她說:“真希望這裡能有一場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