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梅恩要結婚了。
她和塞德裡克商量要在哪兒舉辦婚禮。塞德裡克的本意是在首都或是崔梅恩的家鄉熱熱鬨鬨辦一個婚禮,崔梅恩卻對此興趣缺缺。最後他們決定,就在首都的一個小教堂舉辦儀式,儀式後再邀上三五親友慶祝一番。
說到親友,要說崔梅恩最擔心的是什麼,那就是塞德裡克的親人。
她原本以為梅蘭斯家隻是一個普通的小貴族或是商人,等塞德裡克告訴她才知道,謔,梅蘭斯家曾經也稱得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貴,即使現在已經落魄,但隻說家庭背景,仍然與崔梅恩是兩個世界的人。
塞德裡克向她坦言,他的家族依然還盼著可以借種種手段重新返回權力中心,其中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就是聯姻。
他們將每位子女的婚事都看做一樁需要精打細算的生意,而這些備選項中,顯然沒有崔梅恩之流不能對家族複興起到絲毫助力的平民女子的立足之地。
在這一點上,塞德裡克跟家人至今未達成一致。是以,他隻是將自己要結婚的消息單方麵通知了家人,並不打算邀請他們來參加自己的婚禮。
“我要跟誰結婚是我自己的事。”他把頭埋在崔梅恩的胸口撒嬌。
崔梅恩摸摸他的頭發,仿佛漫不經心地說:“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不會!”塞德裡克斬釘截鐵地回答。他把臉從崔梅恩豐滿的胸口抬起來,眼睛亮閃閃地望著她,金色的發絲一晃一晃,好似一隻正在等待表揚的大狗:“不過他們之後也許會找上門來,我會儘量想辦法解決,但可能會有我不能完全解決的麻煩……我怕到時候你會後悔跟我結婚……”
崔梅恩用手指輕輕撓他的下巴,撓得他嘿嘿傻笑。
“我也不會。”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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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場景再次變得模糊,這一次,最先清晰起來的依舊是聲音。大雨磅礴,風雨交加,跟亞瑟最開始進入崔梅恩靈魂中時遇到的場景有些相似。
他打起精神:也許關鍵點就在這兒了。
風雨之中,崔梅恩的回憶慢慢凝聚成形。她坐在屋內,天空黑沉沉的,屋外狂風大作,隔著窗戶看出去,隻能見到不斷拍打在玻璃上的雨水,就連對麵房屋的燈光都看不清。
崔梅恩看上去有些煩躁。她在屋裡心煩意亂地翻書,把書頁翻得嘩嘩響,後來乾脆合上書,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怎麼還不回來……”她嘀嘀咕咕。
亞瑟注意到了掛在牆上的日曆,從日曆上看,還有三天就是他們婚禮的日子了。
這間屋子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那一間——與上次回憶裡見到的亂糟糟的屋子不同,屋內增加了許多擺設,卻看起來並不淩亂,充滿了生活氣息:成對的杯子,沙發上搭著的屬於兩個人的衣物,桌上堆放的種類繁多的書籍……看來,崔梅恩已經在這裡住了好一陣了。
見習騎士通常在聖殿中生活,每日會有能在城內自由活動的時間,到了規定時刻或收到緊急通知時必須返回聖殿。每隔一定周期,騎士們會有固定的假期,不過如果家住得遠,大半時間都會花在路途中。
梅蘭斯封地離首都就挺遠,所以亞瑟從不在固定假期回家,隻是每年新年或是有什麼彆的長假,才會回封地去。
照理說,即使是在首都內購置有房產或者租了房的見習騎士,也隻有假期才能回家放鬆。亞瑟站在日曆前研究了一陣子,確認這個時間點不是聖殿騎士的假期,塞德裡克不回家再正常不過。那崔梅恩為什麼如此焦躁?他有些困惑。
就在這時,傳來了敲門聲。沉穩有力的三下,間隔一定時間後,又敲了三下。崔梅恩回過神來,把書丟下,走過去開門,邊開邊說:“怎麼才回來,我都快擔心死——”
她的話沒有說完。
門後站著賽繆爾·卡伊。
他全身都被大雨澆透了,濕漉漉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束起的長發也被淋得濕透。
天氣已經很冷了,他卻穿著貼身的單衣,仿佛是從什麼地方倉皇而逃,甚至來不及穿衣服一般。
淺色的衣服上滿是血跡,從賽繆爾裸露出來的皮膚上,也能看出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口。有些傷口看起來已經存在一陣子了,被雨衝刷得邊緣發白。
賽繆爾在發抖。
一段時間沒見,他瘦了不少。賽繆爾本就長得高挑,一瘦下來,就讓他顯得有些可憐。這非但無損於他的美貌,反而是襯得他越發楚楚動人,仿佛遭了惡作劇的水澤仙女。
有好一會兒,崔梅恩和他都沒有說話。許久後,賽繆爾才怯生生地抬起長長的睫毛,飛快地看她一眼,又趕緊低下頭去。
即便如此,賽繆爾還是沒說一個字,隻是就這樣默默地站在原地。大雨傾盆,滿世界都是嘩嘩的雨聲,雨水混著血跡不斷地從他身上往下流,不一會兒功夫,賽繆爾的腳下已經彙起了一小片紅色的水泊。
許久後,崔梅恩側開身,輕聲道:“進來吧。”
賽繆爾進屋後,崔梅恩關上了房門。雨聲一下子便小了下去,屋子裡靜得有些怕人。崔梅恩沒有招呼賽繆爾,自顧自上了二樓,他便局促地站在門口,依舊低著腦袋,不敢往前邁出一步。
“去洗個澡吧,浴室有熱水。”不一會兒她走了下來,手上搭著厚厚的毛巾和幾件衣服,朝盥洗室揚了揚,“衣服我給你放門口,洗完了自己穿上。”
賽繆爾嗯了一聲,往盥洗室走去。他身後拖著混合著血跡的水印,濕噠噠地走了幾步,停下來,向崔梅恩這邊轉了轉頭,仿佛是鼓足了勇氣般,小聲道:“我……”
“停。”崔梅恩打斷了他的話。
她把毛巾和衣服放在一邊,開始收拾雜亂的桌麵,看也不看賽繆爾一眼,淡淡地說:“我對你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會受傷,或者要說的彆的什麼都不感興趣。我記得聖殿有可以治愈自己的魔法,你洗個澡,換身衣服,休息休息就可以走了。傘放在那邊的櫃子裡,你可以拿一把。”
賽繆爾便把接下來的話吞了下去。
他乖乖地往浴室走,走著走著,一頭栽在地上。
人體與地麵撞擊發出的巨大的聲響把崔梅恩嚇了一跳,聽上去他沒有任何保護自己的意識,整個人就像隻裝滿石頭的口袋那般砸了下去。
崔梅恩收拾桌麵的動作停了下來,她猶豫片刻,重重地合上一本書,還是走了過去,蹲在賽繆爾的身邊,推了推他。
賽繆爾雙目緊閉,嘴唇慘白,看上去仿佛失去了意識。她用力地推了幾次,終於還是叫了他的名字。
“賽繆爾?”
崔梅恩叫了好幾聲後,賽繆爾才緩緩地睜開了眼。他似乎真的短暫地昏迷了一小會兒,雙目迷茫地轉動,最終鎖定在了崔梅恩的臉上。
“……對、咳咳、對不起……”
他咳嗽著,以手撐地,似乎是試圖爬起來,但再次重重地摔了下去,骨頭與地板碰撞出的聲音聽得人牙酸。賽繆爾看上去窘迫極了,他不停地給崔梅恩道歉,又一次摔在了地上。
崔梅恩沉默地伸出手去,架住了他的肩膀。她本就是從小乾農活的牧羊女,架起比她高大許多的賽繆爾倒也勉強能做到。
他們一步步緩慢地走著,賽繆爾脫力般靠在崔梅恩的肩上,把臉埋在她的肩窩裡,那麼高大的騎士的身影,此刻卻好似一隻捕獸夾夾傷的羊羔般可憐巴巴。
她扶著賽繆爾進了盥洗室,把他扔進浴缸,放好熱水。水麵迅速升起縷縷紅絲,滿缸熱水很快就被染成了淡淡的紅色。熱氣蒸騰,把血腥味送到她的麵前。
崔梅恩背過身去,硬邦邦地說:“衣服你自己脫。”
“……嗯,謝謝,麻煩你了。”賽繆爾的聲音近乎囁嚅,“……對不起……”
“彆道歉了。”崔梅恩說,她的語氣裡仍有一絲懷疑,“你的傷是怎麼回事?彆告訴我你沒學過治愈魔法。”
“……魔力透支了。”賽繆爾乖乖地回答,“今晚城內突然出現了來路不明的魔鬼,我當時就在附近。”
怪不得塞德裡克突然就被叫走了,現在還沒回來。照理說,以往他再怎麼忙,也會想辦法給崔梅恩帶句話回來,讓她不要擔心之類的。
崔梅恩揉了揉太陽穴。
“你為什麼不回聖殿?我這裡沒法給你提供任何幫助,你——”
“……我以為自己要死了。”賽繆爾輕聲說,“死前想再見你一麵。”
崔梅恩怔了怔,終於忍不住回頭去看他。
賽繆爾泡在滿池越來越紅的血水中,費力地抬起手臂,抓住了崔梅恩的手腕。
衣服脫光之後,他看起來更為憔悴,漂亮的眼睛下有烏黑的陰影,曾經被崔梅恩撫摸和親吻過的胸口布滿了可怖的傷口。
他的睫毛上掛滿了熱騰騰的水珠,一動便落下來,仿佛淚水一般。
賽繆爾輕輕地蹭著崔梅恩的手掌,將臉貼在她的掌心。
他說:“……我知道錯了。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