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是一幕戲劇,亞瑟一定會批判說劇情爛俗無聊,人物關係一團混亂,中心思想含混不清,觀眾根本就鬨不明白劇本在傳達些什麼。
可惜這不是戲劇,而是崔梅恩的記憶——亞瑟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目的:他是來將崔梅恩帶出這段回憶的。
照卡伊副騎士長的說法,崔梅恩突然的昏迷是因為“她現在陷入了對過往記憶的迷戀中。好比在夢中見到了美好的事物,流連忘返,不願離開”,可亞瑟當觀眾看了老半天,還是鬨不明白崔梅恩究竟在懷念些什麼,以至於到了靈魂都深陷其中,不願醒來的地步。
要他說,如果不是因為這幕戲劇的男主是塞德裡克·梅蘭斯,他絕對會毫不客氣地說:彆的都還罷了,勉強能看,可男主未免也太蠢了一點。
塞德裡克開始不遺餘力地追求崔梅恩,仿佛一隻開屏的孔雀,還是一直追著人家雌孔雀跑,不住地搖晃屁股、炫耀羽毛的那種。
可惜,雌孔雀並不想搭理他。
與賽繆爾分手之後,崔梅恩的生活並沒有出現什麼變化。她照舊賣牛奶,隻是攤子上再沒了賽繆爾的身影——反之,塞德裡克來得更勤了。
“你真的很討厭!”某天收攤後,崔梅恩對著塞德裡克叉腰道,“你到底想乾嘛!煩死人了!”
“我想邀請你周末跟我出去玩。”塞德裡克說,“我知道有個看星星的好去處。”
“不去。”崔梅恩彆過臉去,“我賺錢呢,沒空。”
塞德裡克跟著轉過去:“去嘛。我統計過你攤子上的人流量,你的客戶主要就是聖殿的見習騎士,而周末他們更樂意去城裡彆的地方放鬆,所以你周末賺的錢反而是最少的。偶爾也得放鬆放鬆,是吧?”
崔梅恩說:“我每月給魔法協會交31個銀幣,包月租用他們的魔法冰塊,每天可以領取一個。如果我哪天不去領,他們不會給我降價的。”
塞德裡克和站在(或者說飄在)二人身邊的亞瑟同時愣住了。
“魔法冰塊?”塞德裡克試探性地問道,“是你用來冷藏牛奶的那些冰塊嗎?”
“是啊。”崔梅恩回答說。
塞德裡克不再繼續邀請崔梅恩去約會。他抱著胳膊思考了一陣,問崔梅恩:“你今天的冰用完了嗎?如果還沒用完,我可以看看嗎?”
崔梅恩看上去對這個古怪的要求感到疑惑,她想了想,說:“可以,隻要你不纏著我說什麼約會的事。”
塞德裡克爽快地答應了。
兩人掀開簾子進了內室。冰塊果然還沒完全化完,崔梅恩將它放在一個桶裡。她提起桶遞給塞德裡克,囑咐道:“魔法協會要求每天第二天領冰塊的時候要把昨天剩下的水還給他們。你小心些,彆弄灑了。”
塞德裡克把剩餘的一小塊冰捧出來,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又用手指蘸了些水放在口中。
做完這一切後他像是得出了什麼結論,把桶還給了崔梅恩。
“他們有跟你說為什麼要把剩下的水還回去嗎?”他問。
“沒告訴過我。”崔梅恩搖搖頭,“我猜是涉及關於魔法的機密之類的吧?這個水應該也是魔法水之類的,所以才……”
“不,這就是普通的水。”塞德裡克說。
他念叨了幾句什麼,手指在桶上劃出崔梅恩看不懂的字符,瑩白的光亮一閃,寒氣撲麵而來。崔梅恩瞪大了眼:桶裡融化的水再度凝結成了冰塊,散發著絲絲冷意。
她驚訝地注視著塞德裡克,問道:“聖殿也會學習水係魔法嗎?”
塞德裡克撓撓頭:“這隻是一個很基礎的咒文,算不上什麼係。隻是把普通的水凝結成普通的冰而已,融化得慢是因為咒文會持續性地運轉,直到輸入的魔力耗儘為止。魔法協會要你把水收回去,估計隻是為了給你營造一種這些水不普通的錯覺……你剛說每天一塊冰一個月就31個銀幣?!這也太黑了吧!!!我說魔法協會怎麼這麼有錢!!!”
他氣呼呼地一叉腰,對崔梅恩說:“以後彆去他們那兒買了,這群黑心的……就是最普通的屬性魔法而已,一群詐騙犯、大騙子!一個月31個銀幣,要不要臉!”
明明被敲詐的是崔梅恩,塞德裡克卻表現得比她還要生氣,他在原地轉了幾圈,嚴肅地對崔梅恩說:“我教你!這些都是最基礎的魔法,普通人經過學習也能做到!你學會以後就可以自己做冰塊了,才不給那群黑心肝的送錢!”
崔梅恩微微愣了愣,下一秒笑出了聲。塞德裡克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於是隻好傻乎乎地盯著崔梅恩。
她笑得肆意又暢快,幾滴淚水滾落出來,被她飛快地拭去。
“聽上去不錯。”她說,“不過,我連字都不會認,真的能學會嗎?”
塞德裡克拍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從那以後,崔梅恩便開始跟著塞德裡克學習。
事實上,作為一門以艱深聞名的學科,魔法並不像塞德裡克吹噓的那般簡單——不然魔法協會也不至於能賺得盆滿缽滿。即便是所謂“最簡單的魔法”,也需要施術者掌握大量的理論和符文基礎。
而成為施術者也並非易事,多少人倒在了天賦的門檻上,無法往魔法的大門裡邁上一步。
崔梅恩有學習魔法的天賦嗎?這很難說,因為她甚至不會認字。
她出生一個普通的牧場人家,日子雖然說不上貧窮,但也絕對不算富裕,孩子們從小就得幫家人乾活,沒有去學校的閒錢。
況且,貴族家庭能請女教師在家中授課,而鄉下的課堂甚至不會允許女學生進入教室。
於是塞德裡克便從最基礎的識字開始教她。為了讓崔梅恩能夠通過不斷複習掌握學過的內容,他還在訓練期間抽空做了繪本送給她。
市麵上販售的配有圖畫的圖書多半是宗教故事,人物也呆板醜陋,而塞德裡克會在繪本中叨叨各種各樣的故事,從他聽來的各類怪談到抱怨說聖殿訓練之艱苦,配上醜醜的生動塗鴉,倒是趣味十足。
他們漸漸熟悉了起來。
又過了幾個月,塞德裡克再次約崔梅恩去看星星,她想了想,答應了。塞德裡克口中的“好去處”位於首都郊外的一座山上,草地青翠可愛,如一席毛茸茸的地毯。
崔梅恩和塞德裡克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星空如雨點般向地麵墜落,璀璨的星星在深紫的夜色中畫出一道又一道的亮光。
崔梅恩驚訝極了,她如同孩童那般尖叫和大笑,拉著塞德裡克的袖子大呼小叫。塞德裡克極力想維持鎮定,不過紅撲撲的臉頰和耳朵也出賣了他。
他們笑著,鬨著,流星雨快要結束的時候,崔梅恩拽過塞德裡克的領口,吻上他的嘴唇。
塞德裡克怔了幾秒,立刻攬住她的肩膀,熱情地回應了她。好半天之後他們才鬆開彼此,頭發和衣服上都沾滿草葉,嘴唇上還掛著一縷縷銀丨絲。
塞德裡克擦擦嘴,眼睛亮極了,幾乎能讓人看見他身後長了根不停搖晃的大尾巴。他蹭到崔梅恩身邊,握住她的手說:“你是答應我了吧?是答應我了吧?不許反悔哦!”
崔梅恩笑了笑:“你也不許反悔啊,我會生氣的。”
她的笑容裡有一絲一閃而逝的無奈。塞德裡克不再滿臉傻笑,他做得端端正正,挺直了脊背,仿佛是在課堂上被老師抽到回答問題時一般,認真地對崔梅恩說:“我跟他不一樣。我會對你好,也絕不會騙你,你要相信我。”
“好。”崔梅恩說,“我相信你。”
她張開雙臂,塞德裡克便順從地彎下腰來,任她摟住了自己的脖頸。他們在星空下接吻,星光不停地往下落,仿佛一場撼動天地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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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瑟感到尷尬——或者說難堪更為合適。
他不想去看他們,視線卻控製不住地往二人身上飛去:崔梅恩的臉紅得好似天邊的雲霞,她一邊害羞地輕笑著,一邊躲避塞德裡克的視線;金發的少年則得意洋洋地掰住她的下巴,拇指撫過她紅潤的嘴唇,又再度吻下去。
同世間所有陷入愛河的愚蠢情侶一樣,他們樂此不疲地重複這個過程,絲毫沒有體會過觀眾的心情。
亞瑟從沒見過崔梅恩露出這種神情。
不論是在二十多年後突然出現在梅蘭斯大宅時也好,還是引誘他時也罷,崔梅恩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掌握者的神情。她既不青澀,也不愚蠢,熟練得仿佛已經做過無數次那般,引導二十多年後的塞德裡克·梅蘭斯跪倒在她的裙下,誘哄得亞瑟·梅蘭斯潰不成軍。
她好像生下來就是一副魔女的樣子,所以亞瑟從沒想過她還會有這樣一麵。
活潑愚蠢的崔梅恩,青澀的崔梅恩,擁有小鹿一般眼睛的崔梅恩。她究竟是經曆了什麼,才會變成之後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