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故事都有結束的一天。
聖殿見習騎士所要學習的內容不僅包括劍術與魔法,他們同樣需要承擔一些禮儀與外交方麵的工作,一些成績佼佼者更是能夠提前接觸到政治方麵的內容——比起遠在天邊的魔鬼來說,貴族們顯然更在意來自內部的鬥爭。
貴族出身的見習騎士自然會與家族站在一起,毫無根基的平民騎士便成為了各個派係努力爭取的對象。在他們之中,又以首席見習騎士賽繆爾·卡伊最為奪人眼球。
他姿容俊美、成績優異,不論是哪一方麵的科目都遙遙領先,更難能可貴的是出身貧困、無依無靠,一時間無數勢力向他投來了橄欖枝。
賽繆爾的野心也逐漸膨脹了起來。他從小就想過上更好的生活——不光是說物質上的富裕,而是那種可以像碾死螞蟻一般碾死他人的生活。
在不久之前,賽繆爾就是被那種隻能被碾得倉皇逃竄的螞蟻。
在他蜷在屋子的角落凝視身前交錯的肉丨體的時候,在卡伊爵士用佩劍抽打母親的時候,在母親被吊死在廣場上的時候……賽繆爾無數次地想,他要爬得高一些,高一些,再高一些,直到他可以漫不經心地碾碎他們所有人,就像他們曾經可以漫不經心地碾碎他一般。
相比辛苦工作才能勉強糊口的平民來說,聖殿騎士具有豐厚的薪水和受人尊敬的社會地位,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好差事;但是當賽繆爾成為了見習騎士後,他才明白,在地位更高的大魔法師、騎士長和貴族看來,普通的聖殿騎士和平民也沒什麼兩樣。
被打壓的騎士往往會被發派去最凶險的前線,即使能平安回來,也難免落下一身病痛,錯過晉升的良機;而想要往高處走,就必須選擇在不同的黨派中做出選擇——貴族隻會對自己人施以援手。
如何成為他們的“自己人”?
最簡單和直接的辦法是利益交換。譬如,遠在北方邊境的格溫家族依靠遠洋航線帶來的豐厚利潤,為自己打開了通往內地的商路,據說他接下來想要依靠婚姻更進一步;反麵教材則是梅蘭斯家族,曾經也是呼風喚雨的豪門,在幾十年前的王位繼承戰中站錯了隊,全家都被趕去了偏遠的封地,據說現在落魄得隻剩個空頭爵位,種種種種。
賽繆爾沒有可以參與博弈或結盟的任何資本,他隻有他自己,於是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
許多人指點他,他應該接受某位大人的好意,入贅成為人家某位女兒的夫婿,與“老爺們”結為穩定的利益共同體。
當然啦,賽繆爾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中任何一位的女兒,想必那些小姐們也從未見過他。對她們的父親來說,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感情可以婚後培養,沒有感情也不打緊,等生下繼承人後,夫妻大可以各自在外找情人取樂。
感情這種東西,虛無縹緲、不值一提,唯有依靠婚姻聯係在一起的利益才是切實存在的。
“……我可以幫忙做些彆的,他們不願意乾的臟活,隻要我能做。”賽繆爾試探性地反駁,“非得結婚不可嗎?”
介紹人聳聳肩:“如果不能確保你是個可信的人,沒人願意把活給你乾。卡伊先生,恕我直言,像您這樣的騎士聖殿一抓一大把,您可彆以為自己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不是來跟您談條件的,隻是好意指點您一條明路。沒人逼迫您必須做什麼,您隻要做出自己的選擇就好。我勸您一句,機不可失,您得為自己幾十年後的生活考慮。您知道毫無根基的普通騎士退役後過的日子嗎?”
賽繆爾知道。
當年卡伊爵士的酒友中就有一位是貨真價實的前聖殿騎士,在賽繆爾認識他的時候,他早已退役,為酒館擔任護衛糊口。那是個胡子拉碴又肌肉鬆弛,看起來隨處可見的普通中年男子。
如果不是他自己說,沒人能猜到他竟然與現任聖殿騎士長曾並肩作戰過。在身為騎士時他風光無限,而在賽繆爾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個需要對客人點頭哈腰的酒館護衛了。
賽繆爾發自內心地恐懼這樣的生活,所以他最終說服自己答應了介紹人的要求。
是的,當然沒人逼迫賽繆爾。他所做的所有選擇都是自願的,他自願成為了公爵的乘龍快婿。
平步青雲,一步登天,以往在當騎士時從來不知道門路的沙龍與聚會向他敞開大門,無數曾經他隻能仰視的紈絝子弟向他討好地敬酒。即便是有人背後嘲諷,也從沒人敢當麵說三道四。
光輝燦爛的未來在賽繆爾的腳下鋪開,剩下的隻需要自己走上去就可以了。
畢竟,這裡是現實世界,而非公主與騎士的浪漫故事。賽繆爾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賽繆爾從小就是個陰暗、無恥又現實的人,同崔梅恩演一出輕飄飄的情愛劇本,就已經是演技的極限了。他總得回到現實中來。
儘管如此,賽繆爾還是沒敢告訴崔梅恩。
倒不是害怕她糾纏——或者說正好相反。賽繆爾清楚地知道,依崔梅恩的性格,她隻會狠狠地痛罵他一頓,接著瀟灑地轉身走人,從此再不看他一眼。
想到她再也不會理會他,再也不會用纏綿的眼神的注視他,再也不會緊緊抱著他的手臂,賽繆爾就害怕得全身發抖。在與公爵之女定下正式的婚約(而不是同崔梅恩的那個兒戲般的求婚)後,他無數次夢見崔梅恩轉身而去。
無數個深夜,他全身冷汗地驚醒,睜著眼睛直到天明。
賽繆爾太貪心了。他既不願意放棄即將到嘴的利益,又奢望還能留住崔梅恩對他的愛意。
他想,隻要她不知道就好了。
聽上去匪夷所思,不過操作起來倒沒有想象中那麼困難:崔梅恩不過一個在城裡擺攤的村姑,接觸不到任何上流社會的事,隻要賽繆爾能確保封鎖好消息,她就不會知道他的婚事;隻要他能儘可能快的攥住公爵一係的權力,建立起自己的勢力,那麼之後即使他包養情婦,甚至哪怕另外娶妻,也沒人再敢從旁置喙。
賽繆爾構思得很完美,唯獨漏算了塞德裡克·梅蘭斯的出現。
如果要在聖殿裡挑出一個賽繆爾最討厭的人,那麼塞德裡克·梅蘭斯還要壓上總是找賽繆爾麻煩的那個小伯爵一頭。
原因很簡單:他也喜歡崔梅恩。
與一般人印象裡夾著尾巴做人的落魄貴族後代不同,塞德裡克·梅蘭斯跳脫得令人生厭,是賽繆爾最厭惡的那一類人。據說剛成為見習騎士不久,他就仗著自己的貴族身份跑去調戲崔梅恩,卻反倒被她當著眾人的麵訓得抬不起頭,隻能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那時候賽繆爾與崔梅恩還算不上熟。後來他向崔梅恩提起這事,崔梅恩認真地回憶了好半天,搖搖頭告訴他自己不記得了。
“我畢竟是個開店的,惹事的人不說一天一個,一周也有個三四個。”她攤開手,“怎麼可能都記得住?”
也許是陷入戀情的中都比較敏銳的緣故,賽繆爾很快了就注意到了塞德裡克·梅蘭斯。他在某天劍術訓練結束後揪住了他,警告道:“你彆去騷擾她。”
“誰騷擾誰?她?她是誰?”塞德裡克裝傻。
“崔梅恩。”賽繆爾嘶聲吐出崔梅恩的名字,“你最好離她遠一點。”
塞德裡克嘁了一聲,問道:“你是她什麼人啊,你管得著嗎?”
“她是我的未婚妻。”賽繆爾說。
“原來如此!你們什麼時候訂的婚?”
出乎賽繆爾意料的是,塞德裡克竟然沒和他爭執起來。他仿佛一個舊友般拍拍賽繆爾的手臂,親切地問道:“卡伊,你真是太不夠意思了,訂婚也不叫上同期,大家給你慶賀慶賀嘛。”
賽繆爾卡了殼。
他和崔梅恩沒有訂婚,或者說並沒有形式上的訂婚,隻有一句他在小旅館中糟糕透了的求婚。崔梅恩時常和他互相打趣,不過他們誰也沒提過訂婚禮乃至結婚的事——這事聽上去離他們太遠了,眼下他倆甚至還沒約會幾次呢。
“不關你的事。”賽繆爾冷冷地說。
塞德裡克彎了彎翡翠般的綠眼睛,笑道:“怎麼不關我的事?既然她和你沒有法律上的婚約,那我當然可以追求她。怎麼,你怕了,卡伊首席?”
賽繆爾扔開他的衣領,說道:“你大可以試試。”
說完他不再理會塞德裡克,轉身走掉了。
我怎麼會怕?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她隻喜歡我,我怎麼會怕?
他有充足的把握和十足的依仗,知道崔梅恩不會拋下自己另選他人。她愛他,他知道。
賽繆爾不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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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告訴我的,很重要嗎?”崔梅恩問道,“我就問你一句,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他有撒謊嗎?賽繆爾·卡伊,你是不是在向我求婚後,又答應了娶公爵的女兒?!”
他在撒謊!他在騙你!
賽繆爾想說。他的嘴唇哆嗦了半天,卻無法吐出哪怕一個音節。冷汗從他的額角滾落下來,他最終隻敢抬起一雙惶恐的眼睛,懇求般直勾勾地盯著崔梅恩。
崔梅恩歎了一口氣。
恐懼如一雙巨大的手掌,緊緊地攥住了賽繆爾的心臟和喉嚨,他被攥得難以呼吸,說不上一個字。
她知道了。賽繆爾的大腦一片空白。唯有這一句話異常清晰。
崔梅恩知道了,然後呢?
賽繆爾構思的計劃裡,從沒有想象過這個可能性——他唯獨不敢去想這個可能性。他比誰都清楚崔梅恩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他純粹率直的愛人,照進他懷抱裡的太陽。光是想象之後的場景,賽繆爾就會害怕到寢食難安。
果然,崔梅恩說:
“賽繆爾,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