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賽繆爾:泡沫(三) 那時他不會……(1 / 1)

賽繆爾沒想過兩人關係的發展,會在他如此狼狽不堪的情況下發生。

他感到自己身處一片混沌之間,勉強保有一丁點模糊的意識,眼皮卻仿佛被膠水黏上,根本無法睜開,隻能任由身體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上起伏,被重重拋下,或是被捧上浪尖。

賽繆爾從小到大經曆過無數次昏迷,因為饑餓、寒冷、恐懼、痛苦,又或是全都有——然而沒有哪一次昏迷像現在這般美好,猶如一片甜蜜的海洋。

起初那種陌生的快樂劇烈猶如風暴,疾風驟雨般的襲來,賽繆爾聽到自己從喉嚨裡發出潰不成句的喃喃,隻能憑借本能配合對方的動作。不知過了多久,激烈到讓他連指尖都在抽搐的垮了逐漸柔和了下來,轉而變成了溫暖輕柔的水流。

水流暖洋洋地包裹著他,軟的,暖的,令人心醉的。他下意識地往熱源的方向湊,試圖把自己全身心都交付出去,來獲取更多的溫度。

再多靠近我一些,再多觸摸我一些,再多溫暖我一些……

再之後,朦朧的意識漸漸地回到了賽繆爾的軀體中。他嗅到了熟悉的氣息,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那人的一隻手摟住了他的腰,一隻手握住了他的一部分。明明比是他嬌小了好幾號的身軀,卻以保護的姿態將他摟在懷中。

啊,我又做夢了。賽繆爾想。

他把頭靠在崔梅恩的頸窩輕輕地蹭了蹭,舒適地歎了口氣。這個夢太真實了,是他目前做過的所有夢裡最舒服和真實的一個,真實到他在夢中徘徊好久,才戀戀不舍地睜開了眼。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頭烏黑的長發,散亂地垂在他的眼前。賽繆爾愣了愣,眨眨眼,閉上,睜開,再眨眨眼。

長發沒有消失,那個熟悉的身影也沒有。

微弱的燭火照亮了崔梅恩的臉。她緊抿著唇,臉頰上飛起一團紅暈,眼神也有些濕潤,眼神中帶著幾分無奈,不知在想些什麼。

賽繆爾的確軟軟地趴在她的懷裡,就像羊羔靠在牧羊女的胸口。在發現這個事實的同時,賽繆爾渾身一顫。

他立刻清醒了過來。

手忙腳亂一陣後,賽繆爾從崔梅恩的口中聽聞了一個令他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土裡去的故事。他羞恥得連腦漿都快要蒸發得一乾二淨,隻能用一邊態度僵硬地與崔梅恩交流著,一邊飛快地轉動大腦。

他一向自詡有一顆聰明的腦子,此時這顆聰明的腦子卻仿佛生鏽的齒輪,根本無法為他提供任何有價值的建議。

不該是這樣的。賽繆爾想。不該是這樣的。

賽繆爾幻想過許多次該如何如崔梅恩進行第一次接觸:那一定要是一次美好、帥氣、瀟灑的初遇,足以作為一部暢銷小說的開頭,足以讓崔梅恩被他迷得暈頭轉向。

他甚至真的偷偷寫過,等回過神來後再慌裡慌張地把寫滿字的紙張捏成團,再用火焰魔法燒得一乾二淨。

她會嘲笑我。賽繆爾想。

她會躲開我,鄙視我,厭棄我。如果我是她,我就會這麼乾。他感覺自己在一瞬間走到了懸崖邊上,山崖搖搖欲墜,鬆動的泥土向懸崖邊滑落。賽繆爾深呼吸了一口氣,做好了墜入深淵的準備。

賽繆爾不喜歡等待,等待隻會令人徒增恐懼。他決定自己給這個荒誕可笑的故事書寫結尾。於是他向崔梅恩求婚了。

她一定會拒絕我,賽繆爾知道,賽繆爾確信。怎麼會有人答應一個狼狽到極點的陌生人——儘管每天都見一次,但他們從沒有過買牛奶以外的任何交談——的求婚呢?

賽繆爾艱難地說完了整個句子,靜靜地等待崔梅恩的拒絕。羞恥和恐懼令他臉頰滾燙,耳朵燙得幾乎要燒起來。

他害怕得甚至不敢看她的臉。

“好啊。”崔梅恩說。

看吧,她果然會拒……

什麼?

賽繆爾的目光猛地從牆麵落到了崔梅恩的臉上。崔梅恩的臉被燭光染得通紅,她抬起睫毛,靜靜地凝視著賽繆爾的眼睛。

賽繆爾疑心自己是聽錯了,他想要同她確認一遍,嘴唇卻沒出息地顫抖著,不敢吐出一個字。

崔梅恩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她跪坐在床上,前傾身子,握住了賽繆爾的手。賽繆爾這才發現,自己就連手也在發抖。

“天啊,被求婚的是我,為什麼反倒是你這麼緊張?”她笑著說,在他的指尖落下一個吻。“我答應你。”

“……為什麼?”賽繆爾問道。

崔梅恩仿佛沒聽清一般歪了歪腦袋。

“你為什麼會答應我?”賽繆爾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我如此的醜陋、不堪、狼狽,為什麼你會答應我?

在賽繆爾的世界觀裡,弱小的自己、狼狽的性丨愛與惡臭的垃圾一樣,都是會為人厭棄的東西。隻有純粹、善良、美好的人才能為人所愛,就像故事裡描繪的那樣。

遺憾的是,賽繆爾可以說是故事裡的男主的反麵。

崔梅恩握住他的手,笑出了聲。她的笑聲活潑而清脆,不是嘲笑,不是諷刺,而是孩童見到什麼新奇的東西那般的笑聲。

她笑了好久,最後撲了上來,將賽繆爾的腦袋摟在懷中,狠狠地揉亂了他的頭發。

“沒有什麼為什麼!”她說,“因為我喜歡你!”

太不講理了,這算什麼回答?賽繆爾想。哪個故事會是這麼發展的?毫無邏輯,不講道理,寫出來根本就賣不出去,隻會淪為堆在書店角落的廢紙。

他緩緩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崔梅恩。在雙臂觸碰到她的體溫的同時,眼淚突然毫無征兆地滾落了下來。賽繆爾趕緊把頭埋在崔梅恩的頸窩裡,用布料擦乾淨臉上的水珠。

可是他好喜歡這個不講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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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感覺你這段時間有些變化……”同住一個宿舍的同期摸摸下巴,沉思道。

“哪裡變了?”賽繆爾儘量用和平時一般毫不在意的語氣回話。

“你非要我說,也很難說出來,像那種氛圍?氣氛?感覺?上的改變?”同期比劃道。

另一個人探頭過來插嘴:“我知道我知道!總感覺卡伊最近變得傻乎乎的!”

“哦哦哦對對對!就是這種感覺!”

這場對話以賽繆爾把兩人都揍趴下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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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婚之後,賽繆爾和崔梅恩開始約會——順序聽上去有哪裡不對,不過崔梅恩不在乎這個,賽繆爾也就沒管了。

崔梅恩依然在做牛奶攤的生意,賽繆爾見習騎士的課程也很緊張,是以他們一周隻能約會一兩次,剩下的時間隻有在賽繆爾來買牛奶時才能匆匆見上一麵。

賽繆爾遞上銅板,崔梅恩佯作正經狀,指尖卻在他的掌心裡輕輕地撓了撓。笑意從她拚命忍住卻還是上揚的嘴角中溢出來,賽繆爾的心從沒跳得這麼快過。

他搶過奶瓶拐過街角,抱著膝蓋蹲下來,把冰涼的瓶子貼在自己滾燙的臉上。

崔梅恩生性率直,和人說話時總喜歡認真地盯著對方的眼睛。而每當她盯著賽繆爾看時,那雙清澈的黑色眼睛裡總是透著滿溢的喜愛與甜蜜。

賽繆爾根本無法堅持與她對視太久,每每這時,他就感覺自己像一隻被陽光刺得吱吱叫的蝙蝠。

“……你喜歡我什麼地方啊?”他問崔梅恩。

“你長得好看!”崔梅恩眼睛閃亮亮地回答。

“那以後如果出現比我更好看的人,你就會喜歡他嗎?”賽繆爾又問。他的語氣裡夾著一絲委屈和惶恐,仿佛這個“更好看的人”已經站在了二人麵前一般。

崔梅恩摸摸他的頭發,強硬地湊上來,逼迫他看自己的眼睛。賽繆爾轉過視線,不敢去看她。

“不會啊,他們又不叫賽繆爾。”崔梅恩輕笑一聲,湊上來咬他的嘴唇,“我喜歡長得好看的賽繆爾。”

“那如果我不好看了,你就不喜歡我了嗎?”賽繆爾執拗地問。

崔梅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踮起腳來雙手攬住他的脖子。賽繆爾下意識地扶住她的腰,她便毫不客氣地整個人栽進他的懷裡。

她既溫暖,又鮮活,仿佛一輪明亮的太陽照進他的懷抱中。

“不怕告訴你,我喜歡上你,是因為你好看。如果你沒有這麼好看,我可能一開始就不會喜歡你。”崔梅恩說。

賽繆爾的臉肉眼可見地變得慘白。

“可是我已經喜歡上你了啊,所以接下來不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喜歡你。我們賽繆爾這麼可愛,我怎麼舍得不喜歡你呀?”崔梅恩在他耳邊說話,他看不見她的臉,隻能感受到拂過耳邊的暖洋洋的氣息,“這下放心了?乖哦,你怎麼這麼膽小啊?”

“我才不是膽小!”賽繆爾把腦袋埋進她的頭發裡,小聲嘀嘀咕咕,心卻真的放了下來。

其實他真的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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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說公爵極為疼愛他的女兒,也許是因為她是公爵唯一的子嗣。大小姐是公爵的第一任妻子所生,公爵有過兩任妻子和數不清的情婦,卻始終隻有這麼一個孩子,不少人猜測他身患隱疾。

在上了年紀之後,公爵終於放棄了再生育一個子嗣的想法,轉而開始為女兒挑選夫婿。他的女兒繼承了母親姣好的外貌,卻是一個傻子——她四肢無力,日常隻能由女仆攙扶行走或是輪椅代步;她不會說話,隻能用最簡單的詞表達自己的願望,甚至不會從一數到十。

可她是公爵的女兒,因此追求者眾多。公爵嘲諷地告訴賽繆爾,他一眼就能看透那些男人在想什麼:他們追求的不是一名身患殘疾的女性,而是“公爵的女婿”這一身份。至於麵容姣好卻癡傻呆愣的公爵之女,她不過是一把為了得到這個身份所必須的鑰匙。

“即使我隻有一塊木頭當女兒,他們也會爭先恐後地巴結她!”某次宴席上公爵得意地笑道,與賽繆爾碰杯,“不過卡伊你跟他們不一樣!我很欣賞你!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期待!來,乾杯!今晚不醉不歸!”

賽繆爾掛上奉承的笑容,將杯中酒一飲而儘。他的大腦因為酒精的作用而有些昏沉。

他想,我與他們沒什麼不同,或許還要更糟糕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