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蓮早將她能打聽到的晉王消息細細說與我,這丫頭平時看起來沉穩老實,但對我的婚事倒是充滿了十分的憧憬和好奇的耐心。
晉王姓嚴名瑜,字晏桉。異姓藩王,不知有無豺狼之心,但卻足虎豹之勢。晉地雖本就物產豐腴,但西有外族攘動,東有盛姓親王監製,上個晉王的政績算是四平八穩,穩住外部可能的野心,本分的向盛朝儘忠心。但此小晉王手段倒是雷霆,繼位後不出三年晉地本就良好的基底更上一層樓,民生安樂外兵力增厚,外族竟安分了些時日。
但是在權力的高處麵前,親王尚被忌憚,更何況一個實力雄厚的異姓王。
極負恩寵的承銘公主成為晉王妃,既是朝廷對他的肯定,也是無聲的警告和棋子的安插。我這顆棋,代表著家庭的羈絆、王權的監視和血緣的牽扯。我並不對我們二人的夫妻關係有著如何的期許,野心勃勃的晉王會對變相的打壓有什麼好臉色嗎,我哂笑。
蕙蓮一邊為我梳發,一邊碎碎念:“晉王是出了名的相貌端莊,品行嘛,並無側妃和寵妾。但看此人手腕之利落,怕不是個薄情人——公主,蕙蓮會一直陪著你的。”
我在鏡中與她相視而笑:“好,我的好蕙蓮。”
我承認晉王的才乾確實出色,否則也不會將晉地治理的風調雨順,但我並不認為他是一個玲瓏的政客,不管他有無上位的野心,讓京城將他納入眼底,著實不懂何為斂羽。
雖宮中已開始忙碌於我的婚事,但我本人倒是行動如常,因要出嫁而結束的課業讓我本就清閒的日子更為充裕,而我也在這片悠閒中再次會見了帝王,也在入殿時與許久未見的徐太傅擦肩而過,他神色一如往常和煦,但我覺得含著幾分蕭索。
與帝王的會麵還是如往常一樣的安靜無言,我乖順的低頭等著帝王慣例的詢問,也許他會象征性為我的婚事勸慰我幾句。
許久,帝王開口,話語間夾雜著深深的歎息:“阿福,盛朝會記得你。”
“我明白的,父王。”我答道。此刻的我像一個溫婉乖巧的公主,安靜的坐在帝王的一旁。其實我們並不需要繁贅的鋪陳彆離的悲傷,因為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帝王也明白的,他當年給予我這個沒落侯府的後人以公主的榮華,不過就是為了今天這一刹,哪有什麼坊間暗傳的帝王私生子,哪有什麼為銘記恩情而破格的君王。我會是安撫藩鎮的王室符號,也可能是維係華夷的紐帶,都是一樣的,不論是嫁與晉王或是在胡塞的可汗都是一樣的。
帝王終於摸了摸我的頭,像一個父親,比我這短短的一生所有因他的縱容而被稱譽盛承恩寵所感知到的父愛,還要多。我突然很想就放肆地像一個孩子撲在父親的懷裡哭一場,讓無人明白的孤獨和自我感動的偉大全部留在帝王那暗金縝繡的權力衣袍上。
待這須臾的溫情過後,我起身與皇帝拜彆,轉身前那一瞬我捕捉到他眼眸中的哀戚。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情感,他真的好像在體味作為父親對女兒出嫁的不舍,和作為帝王對一個衷心臣子的歉疚。我突然就看不懂這個君王了,似乎我從未讀懂過他。
但直至走出殿門我也未回頭。
我隨手抓了於殿外值班的一個侍衛詢問徐觀墨的去向,得知他應是往珠玉閣去了。
珠玉閣,我愣了愣。
因擔心與他錯過,我起先正常的行路接近珠玉閣後變為提裾的小跑,在和朵朵灼灼桃枝擦肩後,我看見了他。
“太傅,盛玨有話與你講。” 我微微揚聲,平複呼吸,讓被提起的衣裙下落,伴隨著自己可聞的心跳向他走去。
徐觀墨似是站在桃樹下許久了,對我的出現並不意外,隻是規矩的作揖,像往常一般輕聲喚道:“公主。”
我終於走近了,與他不過三步之遙。但自明確要出嫁以來所有假設的道彆都變得模糊,腦內充斥著空白,我出奇的平靜,但也出奇的沉默,無數句話呼之欲出,但悉數被吞沒。
我不知道我臉上究竟掛著什麼神色,我窺見了心底的麻木和於絕望處期艾的僥幸。對啊,我要和他說什麼呢。我要的是什麼呢。
我立在他的對麵,良久無言。
徐觀墨仍是耐心的等著,就如過去等待我思考的答案。他與桃枝交映,流淌過樹枝的光線落滿他的發頂、肩膀,斑駁搖曳在他的衣擺,但他是徐觀墨,光風霽月的徐觀墨,明媚並不會渲染他的迤邐,隻會更讓人清晰的感受他與世間的疏離。
他從來未屬於過誰,他是自由的。而我將要被光鮮的放逐,我也是。
所以我直望入他的眼底,帶著決絕和突如其來的勇氣:“……太傅,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
“公主。” 他垂眸,一貫平斂的眉間微微向內皺起,隻是一瞬,但足以讓我看清,看清他與我的界限,讀懂他謹慎的提醒。
就像焚香時隻是躍起一刻的火苗,我用儘力氣找出的勇氣偃息,剩下的所有膽大包天的狂妄期許就此斬斷,此生都不會再見天光。
我明白,就算說下去又如何,他還是那個靜觀人間筆墨的太傅,周到的行禮然後告彆。他將我可能的難堪都預先封口,已是仁至義儘,我還能奢求什麼呢。
於是我輕笑,不知道是嘲笑自己的愚蠢還是感慨自己看他之透徹,抑或是哂笑他置身事外的淡泊。
他沒有錯,他從來隻不過是秉持著師德、傾心教授學問的太傅,而我這個頑劣的公主偏偏暗自將他納入所謂特彆的範疇,捧著明知無解的真心,想著這也許一生不見的離彆是否能收到他的一絲不舍。
“是了,盛玨此日前來正是要感謝太傅多年來的悉心教誨。沒有太傅的言傳身教,也沒有今日的承明。” 我微微頷首,將自己的狼狽收好。我是要嫁與晉王的承明公主,今後與他的關係,大抵不過宮娥雪滿鬢發後閒談中的師徒二字。
“臣謝過公主。”徐觀墨的聲音在我轉身離去之際響起。
晉王已到達京城,不日就將迎我入他的封地,皇城也會為我們行祝禮。
盛皖這個慣是沒心沒肺的家夥近幾日格外的黏我,今日說著話竟紅了眼:“阿姐,盛皖想你怎麼辦。“
“怪像隻兔子的。”我捏了捏她的鼻尖奚落她,但一向蠻橫嬌氣的她並未反駁,隻是摟緊了我的胳膊靠上我的肩膀。
時間真的是很奇妙,似乎具有對過往賦予新生和抹除的力量,即將離開皇城時再回望我所有隱蔽在角落的自卑和孤獨,就像被水浸濕的宣紙上的筆鋒,早已模糊,格外清晰的莫過於鋒利而纏綣的春日,和那時覺著惱人的和盛皖偶爾的拌嘴,但這一定是我日後不斷回味的,以及……在桃樹下的徐觀墨。
離開皇城的日子就在嫁衣的試穿和首飾的選定中如期而至,蕙蓮遞給我團扇,幾近泫泣:“公主要嫁人了……蕙蓮感覺就像在做夢一樣。”
我將團扇掩住我的臉頰隻露出眼睛,故作俏皮的眨眼:“我不美嗎,傻丫頭,莫不是嫌我醜。”
蕙蓮正哭著又想笑,表情著實可愛:“哪有,我們公主是天下頂頂的美人。”
“走吧,時辰到了。”我利落大方的就如今日要嫁人的不是我,不是期待見到晉王,也不是抱著草率的不喜,隻是覺得沒必要浪費時間而已。
在乾元殿長階的儘頭我終於透過團扇看到了我未來夫君的樣貌,雖然模糊但頎長的身形和沉穩的氣質與傳聞中一般,但蕙蓮所說的相貌端莊不過是出於尊重晉王的說辭,坊間傳言,晉王極美,眼似多情的桃花但多了一分丹鳳的狹長,用美人來形容也不為過。
我和他並肩向殿前走去,走過文武百官的注目,我不知道徐觀墨是否也在其中,走過盛皖和皇子們,來到帝王的麵前。
祝禮中唱道:“天命佩言,永福承明,今為連理,宜室宜家——”
伴隨著祝福我移開了團扇,晉王嚴瑜向我伸出手,我將手交給他,我們在天地的見證下結為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