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安安並沒有直接坐車去s市,而是先去了陸豐年家。
陸豐年的媽媽知道兒子有時候會去孟家過夜,可他這都已經中午了還沒回來,陸媽媽不免有些擔心。
陸媽媽叫陸眠,是個很好聽的名字。她是s市原先市委副書記的女兒。
家道中落後,嫁給了原本在鐵路局工作、前途無限的陸爸爸。一家人搬到了周臨的小城市生活。
陸爸爸有一年被派到非洲去管轄鐵路任務,沒想到居然死於非命。
害死人的是柳氏集團。柳氏集團居然還想用幾萬塊錢打發他們。
她死了丈夫,她的丈夫隻是幾萬塊錢換來的嗎?
這未免太草菅人命。
陸眠的父親雖然被打下台,但人脈也很廣。陸眠咽不下這口氣,決定和柳氏集團鬨到底。
當年父親的事,柳氏集團也是提供了不少商業性“證據”,陸眠準備新仇舊賬一起算。
柳氏集團董事長柳石雖然動用了他積攢多年的政府勢力,但一時之間也拿父親是前市委副書記的陸眠沒辦法。
柳石是個不折不扣的商人,為了利益,無奈之下答應了柳安安的損招。
不過那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這一世柳安安絕對不會再傷害那些對她好的人。
上一世柳安安也是最後去監獄探望柳石時才知道了另一件令人驚訝的事:
原來柳石在陸豐年入獄前就暗中給陸眠下了導致癡呆的激素藥。
陸媽媽年紀輕輕就患上癡呆不僅是因為兒子入獄的刺激,如果沒有這關鍵性的激素藥刺激,陸眠最多就是個神經衰弱,怎麼也不會是老年癡呆。
而柳石和柳安安定好計劃的時候,就已經派人給陸媽媽喂了激素性藥物。
也就是說,不論她會不會把陸豐年送進監獄,陸眠都沒有能力再鬨下去了。
她聽完這些話,毛骨悚然,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雖然她成功地把柳石送進監獄,可她自己呢,還剩下什麼?她懂得裝傻充愣、欲擒故縱,柳石又何嘗不知道一石雕二鳥的道理。兩軍對壘、兩敗俱傷。薑還是老的辣,她那個時候還是太嫩了。
於是她心中對於陸豐年的悔意又加深了不少。
可重活了一世,柳安安還是沒來得及阻止這件事,這個時候藥已經進了陸眠的身體。
要是換做上一世四十多歲的柳安安,或許能趕緊去實驗室研究出藥物壓製激素作用。
可她現在才十七歲,連進實驗的資格都沒有......
幸運的是,她上一世研究過這種藥。她記得藥店裡有一種激素藥片,可以減緩這種激素的作用速率,隻要陸眠定期服用,癡呆發病的時間可以往後延遲一些。
所以柳安安買好了藥,加快腳步前往陸家。
陸家的小房子帶個大點兒的院子,比孟家的房子大了不少。北方的冬天寒風呼嘯著,柳安安不禁捂緊了棉襖外套,把紮在一起的齊肩長發散下來,保暖一點。
這時候天上漸漸飄起了雪花,一片片的,落在全身是黑色的柳安安身上,黑白色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柳安安身上很冷,雪花在她衣服上落下了薄薄的一層。
藥店離陸家隻有十幾分鐘的路,很快便走到了。陸媽媽剛洗完衣服,正端著一盆溫水往外走,就看到遠遠一個黑色的小姑娘帶著鴨舌帽往她身邊走。
陸眠知道這個時候來她家的女孩除了安安沒有彆人,可安安從小便喜歡粉嫩嫩的顏色,是從來不穿黑衣服的,今天是怎麼了?
陸眠和柳安安的感情不錯,於是關心著把手裡的大水盆擱在門口,迎了上去。
“安安怎麼這時候來啦?你豐年哥沒跟你在一起嗎?”
柳安安看了看這個溫婉的婦人,平淡的小城生活中和了她曾經驕縱大小姐的傲氣,現在她周身散發的都是平和與淡然。一般人很難把這樣一個溫婉賢淑的母親與報紙上犀利抨擊黑心企業的女人聯係起來。
可陸眠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柳安安知道陸眠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她看著陸眠關切的眼神中不含一絲雜質,從小沒有媽媽的她,還是沒忍住落淚了。
柳安安上一世對陸眠的歉意,絕不比對陸豐年的少。都是因為她的自私,把對自己最好的女人害成了癡呆。
她還以為,陸豐年的入獄刺激她成了癡呆;她還以為,隻要她柳安安把陸阿姨藏進養老院就沒事了;她還以為,她給她留的錢足夠她過完一生......
沒想到,是她和柳石的腦殘計劃把陸阿姨害成癡呆;沒想到,是她同父異母的親姐姐把她留給陸阿姨的養老費全部拿走私吞;沒想到,是她的懼念,奪走了陸阿姨寶貝兒子的生命;是她親生父親的貪念,害死了陸阿姨的丈夫。
她欠陸阿姨的太多了,可陸阿姨待她還是那樣好。
這叫她怎能不慚愧。
柳安安本來都在路上做好了心理建設,不斷安慰自己,現在陸阿姨還好好的,見到她不要破功......
一遍一遍的重複,柳安安是前世已經活了八十多歲的老太婆了,可是還是在見到這個穿著墨色高領毛衣,帶著紅色圍裙的溫柔女人一瞬間崩塌。
柳安安為了掩飾自己的崩潰情緒,一下子抱住了陸眠。
陸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剛剛從水盆裡拿出來的手還濕噠噠的,在圍裙上隨便擦了幾下,拍了拍柳安安的後背。
陸眠感到自己的後肩上濕濕的,心下便明白了安安這小姑娘是難受了。
“安安,這是怎麼啦?剛才還好好的,怎麼一見阿姨就哭成這樣,是不是陸豐年他欺負你了?”
柳安安想好了要說什麼,可一開口,就成了泣不成聲的感覺,哽咽道:“沒,沒有。豐年,豐年哥他,他沒有.....沒欺負我。”
剛說完這句話,一個沒忍住又嗚嗚嗚地哭起來。
這話整的,感覺就是柳安安被陸豐年欺負了,自己還在強行辯解掩飾。
陸眠快五十歲的人了,因為知書達理而且保養的好,看起來就像是大了柳安安一些的姐姐,看柳安安哭得厲害,就直接把她領進家裡了。
“外邊冷,咱們進去再哭,啊。”說罷還從圍裙腰兜裡掏出一塊小手帕擦了擦柳安安小鹿般濕潤的眼眶。
兩人坐在了溫暖的沙發上,柳安安又哭了一會才平複下來。柳安安抬眼瞥到沙發後麵的佛像,心下了然。
“陸阿姨,我犯了一個大錯。我,我想誠實地告訴您。”柳安安把少女犯了錯時的小緊張與小局促表演的很好。
陸眠一直覺得柳安安乖巧又可愛,因此沒把她說的“犯的大錯”當一回事,頂多就是淘氣了惡作劇了吧。
不過陸眠還是很有耐心的說:“你說,阿姨認真聽著。無論你犯了什麼錯,阿姨都會儘量幫你的。”
柳安安低下頭,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殺人了。”
陸眠看柳安安半天不說話,於是有點走神,柳安安突然來的這麼一句,可把她的心“噗通”嚇了一跳。
“殺,殺人?”陸眠滿臉都寫著不可置信四個字。還以為是調皮的小姑娘逗她玩兒呢。
“怎麼可能啊安安,你說陸豐年殺人都比說你殺人靠譜。”陸眠笑著說。
她就等著柳安安下一秒突然說:嘿,阿姨我逗你玩呢,我跟你開玩笑呢。
可過了半晌,柳安安還是低個頭,一言不發。
柳安安說:“是真的阿姨,我失手殺了吳雁。”
陸眠的眼神有些空洞,臉上還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又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你怎麼可能把她殺了呢?”
柳安安眨了眨眼,說了實話,解釋:“上周在學校,柳蘋蘋又和她的朋友找我麻煩,柳蘋蘋指使吳雁趁我在二樓圖書室看書時把我從大窗口推下去。”
“她們在樓下的花壇裡放了氣囊,怕我摔死。可她們布置計劃的時候,恰好被我聽見了。”
“我已經忍了她們幾個很久了,沒來由的就要欺負我,所以我想將計就計,趁吳雁推我的時候,把她推下去,”柳安安眼淚無聲的落下,“誰知道吳雁的衣服兜裡擱著一把小刀,摔下去的時候,被小刀戳中了肺,當時就死了。”
“因為學校的圖書室有監控,所以看到我是為了自救才把吳雁推下去的,所以判定我是過失殺人。不過畢竟死了人,我肯定要坐牢的。”這句話說完,柳安安已經抱頭蜷縮成一團哭了起來。
演的跟真的似的。
其實柳安安一點也不愧疚把吳雁推下去,誰讓她耳朵太長,聽見了自己坑騙柳蘋蘋的計劃呢。
當時這個計劃,可是給了柳蘋蘋“致命一擊”。
她現在坐牢也沒關係,這個計劃她已經安排好了,有她在沒她在都能實施。就是不能看見柳蘋蘋崩壞的表情,太遺憾了。
陸眠聽完了柳安安的敘述之後,輕輕地抱住了她。陸眠之前就聽柳安安說過在學校裡有個經常欺負她的富家女。
她還記得當時安安小姑娘一臉自豪的說,她根本欺負不到我。可現在呢?這壞女孩居然讓安安進了監獄!
不論什麼是原因,有了監獄案底,是一生的汙點。永遠也洗不清的那種。
陸眠想著自己的父親或許可以幫上忙,扶起了趴著哭的柳安安,說:“不哭了不哭了安安,阿姨找陸爺爺幫你,也許有辦法呢。”
柳安安表現出了“關心則亂”的架勢,頭搖得像個小撥浪鼓:“阿姨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我去自首,我去自首就好了。不麻煩陸爺爺了,嗚嗚嗚嗚,不麻煩了......”
陸眠摸摸她的頭,把她攬在懷裡,慈母般地看著柳安安,一隻手拿過電話撥通了。
“喂,爸。我問你您個事.......”
陸眠把這件事敘述了一遍,征求老爺子的意見,陸老爺子回複她說:“最近上麵查的嚴,尤其是青少年司法這一塊,犯案的很多,怕是不好幫忙。最多就是減刑,但不進去是不可能的。”
陸眠失望地“哦”了一聲,
“那謝謝爸了。咱們幫忙減刑也可以,能減多少減多少。”
“最多減一年。”老爺子心平氣和的說著。
陸眠掛了電話。
柳安安和陸眠挨得很近,把話都聽全了。她的案子據說得判了五年,減一年就是四年。正好是大學四年。
她有點遺憾。上一世她就沒有享受大學的權利,這一世也錯過了。
沒關係,總比待在柳家好。況且以她的專業水準,也不用再上一遍大學了。
陸眠又掃了一眼柳安安的裝扮,一襲黑衣,手裡還提著大黑包,心下了然她要去做什麼。
“安安,你現在就要去了嗎?”
柳安安點點頭,“阿姨,越早自首,我越能早早出來。我出來之後,又是一條好漢。”
柳安安突然開了個玩笑,安慰陸眠,大大咧咧地笑了起來,水靈靈的貓眼一彎,像一朵盛極一時、準備凋謝的向日葵。
陸眠成功被逗笑了:“安安你放心,阿姨在實驗中學有人脈,高中畢業證會幫你拿回來的。”
柳安安感激的點點頭,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從黑包的側麵,拿出了一個小藥罐。
“阿姨,我臨走的時候到廟裡幫你求了平安丹,你一定要每天吃一個,要不然我會放心不下的。”
柳安安說著,眼睛望向窗外祖廟的方向。
柳安安知道陸眠信佛,每天都要跪拜,每周還要去山上的老祖廟祭拜一番。廟裡頭會給定期有緣人施發平安丹,她要糊弄陸眠把她這個治病的激素給吃了。
其實陸眠信佛是真,但鮮少吃這平安丹,她心裡清楚這平安丹不過就是強身健體的幾個維生素藥丸罷了。
不過,現在這如同女兒一樣的孩子臨走還放心不下她,甚至給她求了平安丹來吃。看著柳安安手裡古樸的小罐子,她答應了,每天都吃一顆平安丹替她祈禱。
陸眠給柳安安做了一頓飯,把她送到了去往s市的車站,回到家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了。
沒過一會,陸眠就聽見家裡的大鐵門發出了咯吱的聲音——
是陸豐年回來了。
陸眠問兒子:“你這一天又去孟叔叔家了?”
————
下午——
陸豐年剛從床上醒來,望了望窗外的天已經微微變黑了,雪越下越大,已經積了一層。
不過屋子裡還是溫暖的,柳安安走的時候並沒有關暖爐。
陸豐年頭有點暈眩,看到床上隻有自己一個人,便喊了一聲:“孟安安?”
沒人答應。
陸豐年偏頭一看,地上的玻璃碎片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收拾好了,身後的牆上,居然出現了一大片血漬。
他摸了摸自己的身上,並沒有哪裡受傷。
那就是柳安安的血了。
他心裡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擔心,起身就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張便利貼,還是她最愛的粉色,上麵寫著——
我去自首了。
隻有五個字,一句廢話都沒有。
我去自首了,多麼簡潔鮮明的一句話,瘋女人暫時沒有套路他,而是沒了人影。
腦子裡還是她剛剛告訴自己的故事,她的狗血身世和......孟叔死了,他的心情和她那天下午的差不多。不敢置信和痛苦難受。
這會孟家隻有陸豐年一個人,他心裡起了念頭,穿上了鞋跑到孟叔叔的臥室,果然在床頭的位置摸到了一張紙。
是孟叔叔的字跡沒錯。孟叔叔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練過字,寫得一手漂亮的楷書,這字就跟印刷的似的,彆人很難模仿。信裡的內容確實和孟安安說的能對上。
陸豐年心下明白了,柳安安這次......確實沒騙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四肢百骸不是自己的了。不知被什麼驅動著衝回屋裡,把衣服褲子全部套上,居然想去汽車站見她最後一眼。
她說她去自首,那必定要坐汽車去s市不是嗎。
他安慰自己,他過去找她,隻是想確認她到底有沒有在騙他。
外麵積了雪,路滑的不像話,陸豐年的運動鞋便宜不防滑,一路上滑了好幾跤。
陸豐年拖著高大的身軀在路上摔來摔去的樣子實在是惹人發笑,可他這會沒心思保持自己的形象。他的男神形象早就不要了,扔了,在監獄裡就沒了。
他沒覺得自己很焦急,隻是,隻是想見她最後一麵。
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汽車站,大屏幕上的紅字顯示,前往s市的車最後一趟已經離開了。
陸豐年喘著大氣,外麵特彆冷,他裹著個大棉襖直接跑出了一身汗,白色的霧氣迷蒙了視線,模模糊糊地看到玻璃門外的汽車一輛接一輛的離開,他帶著失望走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大屏幕剛剛卡屏壞掉了,實際上最後一趟車還沒開,柳安安就著一襲黑衣、戴著黑色鴨舌帽與他擦肩而過。
鴨舌帽上印的英文字母是:LFN
陸豐年名字的首字母縮寫,這還是他們去旅遊的時候買的。
緣分有時就是這麼弄人。
陸豐年知道這一彆就是經年的離彆,因為他絕對不會去探望柳安安。
上天已經給了陸豐年重活一次的機會,他要忘了安安,這一次絕對要活一個不一樣的人生,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