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之痛,百年之疑 那時十五歲的……(1 / 1)

冬水向春流 劉萎 4180 字 2024-05-01

那時十五歲的南月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夫君會在洞房花燭之夜狠心拋棄自己而去。

她是十裡八鄉出了名的溫柔賢惠,知情小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女訓女則倒背如流。

就是夫君要抬一房嬌妾進來,她也會笑得大方得體,柔體恤夫君不易的。

夫君挺好的,沒抬小妾。

夫君跟魔女跑了。跑就算了還不忘拿魔女拉踩她。

輕蔑甩她一句朽木難琢,自生厭煩。

她兢兢業業學習婦道,被拋棄,還被魔女比下去了?!

於是讓她一夜之間淪為全村的笑柄。

麻繩專挑細處斷,那時天地變色,牲畜瘟亡,似乎就是要暗示所有的人,這個新婦是災星。

托這個跑路男人的福,她華麗麗完成了從萬眾男人心目中完美妻子到全民公敵的轉變。

可是十五歲的南月不懂。

她隻知道平日裡和煦的公婆忽然猙獰了麵孔,對她讚賞有加的鄰裡忽然操起棍棒喊打喊殺。

而她在本幸福的夜裡茫然垂淚,求生欲逼迫她不斷地奔跑直到跑入霧蒙蒙的叢林之中。

她想了很多年,直到那個魔頭出現,輕蔑地說她的存在由彆人界定,毫無意義。

一個人存在怎麼會沒有意義呢?

她已經做到了所有人都稱讚的地步,怎麼可以就被一筆抹殺?

誰會甘心自己的意義被輕飄飄抹掉呢?

那是南月第一次正麵自己的憤怒情緒,她本就厭惡魔族,他那副混不吝的樣子讓她更討厭。

於是她撿起來石頭,向惡意發起了第一次反擊。

而那個魔頭笑了笑隱去身形,她的石頭砸在了前來打殺的村民額頭上。

就算脆弱,也是爭得生機一線必要的一環。

她要活。

後來的百年她反複思考自己是否有錯,而自己存在意義這個問題。

她從未覺得自己有錯。

她開始嘗試著腦子裡那道冰冷聲線給出的結論。

“如果你覺得你自己沒做錯什麼事,那就是對方錯了,一個人厭煩你到極致,可以敷衍到拒絕的理由都省略。”

現在南月二百歲了。

這些年風雨波折她都經曆過了,雖然修煉少與人接觸,不過偶爾下山也能看到幾個吵的不可開交的瑣事。

女子露脖頸,腳踝是錯;

女子閱讀典籍,觀時事是錯;

女子誕不下男娃娃,是錯;

可是南月修行後才明白,生不生得下男娃娃,那是主家的造化,女子就算用儘偏方,該生不出還是生不出。

他們指望著女子繁衍後代,又要立眉豎眼指責她不能生,生不出。

荒謬。

南月那些年有的時候會下山去幫助主家斬妖除魔,有些不那麼厚道的主家表麵上笑臉相迎,實際上卻心思令人作嘔。

比如想強納她,被她一腳踹暈的。

比如表麵上恭恭敬敬,實際上嫌棄她是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嚼舌根她不祥的。

南月納悶,不祥你請我作甚?

而那些知道她被主家看上的夫人,有的來當說客,南月在她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試圖敲邊鼓讓她們醒醒,而她們卻不懂。

或許是真的不懂,或許是不敢懂。

還有就是直接指著她鼻子罵的,南月每每無話。

因為她不想罵回去,因為那樣隻會事態升級,一地雞毛,而真正的始作俑者主家,卻銷聲匿跡。

當世道如此,醒來是危險的,想讓彆人醒來更是癡人說夢。

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第二次人生,和下一個百年。

南月那百年無數次回望自己曾經接受的教育,跨越百年風霜之後才深覺不公。

當她走出閨閣,被大風沙塵碎掉身上的脆弱後,愈發堅韌鮮活,她偶爾也會想起自己跑路夫君那句嫌她太死板的話語。

她有點讚同,如果把已經見過高山日出,穀底清湖的她鎖回閨閣,廢掉她的修為,她一定會想儘辦法逃走,然後重新修煉。

讚同歸讚同,但男人狗也是真的狗。

畢竟他奔向自由與鮮活的時候,可沒有想到那個閨閣裡的花朵會不會因他的年少輕狂,而毀掉一生。

南月端坐在案旁,端得是一副溫婉做派。

她對於溫婉賢惠的形態拿捏的十分精準,一低眉一抬手都十分端莊,羞澀與不安也悄悄泄露出來。一旁的侍從沒少聽說凡間對女子的約束隻比天族嚴,這下算是開了眼了。

這位前日還在擂台上,頂著紫竹仙子銳利殺氣涅槃的人,現在竟然畏縮地渾身顫抖。

嘖嘖,眼睫微顫著,麵上漸紅,頻繁地喝水,試圖用很忙來掩蓋自己緊張的樣子,那頭柳仙君的隨從說幾句話,她柔柔答幾句,但越到末尾聲音越發顫抖。

“仙君謬讚....小女惶恐...”

真是好一副小女兒嬌容,就是對麵的隨從好像有點難繃。

也是見過天族女子雍容大方儀態的了,對人族這種愚笨的模仿看不上也是正常。

看來這曇花仙子,當是對柳仙君仍有舊情,可惜了,再怎麼矯揉造作,也是入不了仙君的眼,要是再早一百年,或許還有可能。

南月一板一眼地照抄自己曾受過的教育,餘光見對麵男子愈發難看的臉色,心底愈發快活。

當年這人甩給她的退婚理由,就是她太死板,覺得不合適。

你惡心我,我也惡心你,這叫優秀傳統美德之禮尚往來。於是南月幾乎一比一複刻當年自己奉為圭臬的舉止形態,雖然自己做著也難受吧,但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能掙兩百也是贏。

她料定這人不敢先走,定是要把派下來的時間拉扯滿,於是眉眼一眯,接著演下去了。

時光飛快而過。

她柔柔一禮,對麵那人臉色難看得不行,繃緊了麵,離開了。

她竊喜,起身向侍從行了禮,施施然走了。

她出了門就把那副扭捏態勢收了個乾淨,昂首挺胸走得輕快,越回想那頭的表情,心裡越開心,步伐也就越快。

甚至哼起了歌。

雖然是坊間曲,頗為挑戰世俗,但她喜歡。

誰道眼前一片青衫閃過,差點直直撞到一個路過的無辜路人身上去。

南月腳底急刹,勉勉強強定在離那人很近的位置。

她立刻道歉並向後大退了一步,眼神微移向上,見得一張碧玉麵,對上一雙含情眼,隻是那眼底隻有平靜與審視,讓人不敢多有想法。

“曇花仙子。”男人開口了,他語速很慢,似乎是有些遲疑。

南月應了一聲,訕笑著看他:“抱歉抱歉,走的急了些。險些衝撞了仙君,這廂賠罪了。”

他若有所思,微微頷首,南月以為他並不是很在乎這件事,點了點頭剛準備離開。

“仙子剛剛哼的,可是《石榴娘》?”

南月身形一滯,有些疑惑,天族博文廣識倒不奇怪,隻是這...當是所謂不入流的那類啊。

那廂男子溫和地笑了笑,繞到她正麵來,解釋道:“我並非天族,而是人族,不知曇花仙子可否有興致同在下一敘。”

這叫什麼,叫他鄉遇故知!

在這普遍看不上人族的天宮,能遇到同族人,南月立刻興奮了起來,想也沒想地點了點頭。

柳子謀看著這般鮮活的南月,舌尖發苦。

這百年來,他也飽受煎熬折磨。

他不能用年少輕狂來一言蔽之他造下的罪過,因為南月凡人時的大部分的苦難,都是被他一手造成的。

初到天宮時,他閉上眼就能看到那些村民聽到她時厭惡唾棄,喊打喊殺的醜態。

就好像無辜的南月比魔女還可怖。

但是最可惡其實是他自己。

沒有人說他,包括他的父母。

他們隻是拉著他,心疼他這些年漂泊在外,痛罵南月災星,斥責魔女花湮心術不正。

他隻覺得荒謬,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恨他。

他在一旁看到了南月應對“柳子謀”時的矯揉造作,如果是二十歲的柳子謀,一定會厭惡。

但是他現在已經二百多歲了,他清楚地察覺到南月不願意見他,甚至恨他。

他就該被恨,這是遲到的報應。

但是他還是克製不住地想走近她,看看她,這些年留給她了什麼。

柳子謀,你還是一如既往地卑劣,他更加自厭了。

他看著南月真正的樣子,默默攥緊了拳。

南月端起了茶杯,有些好奇地問:“仙君怎麼知道《石榴娘》?”

那仙君略加思索:“在凡間很時興,有的天族娘子也會偷學,我便記下了。”

南月皺了皺眉,疑惑:“仙君不覺得那詞有違世道嗎?”

《石榴娘》是女子同時流連於幾個男子之間的唱詞,隻是石榴娘有法力,以不同的形態獲得男子的芳心,最終且都長相廝守甚至是男子誕下子孫的故事。

不過女子的多情,男子的天資英才,實在是寫得太好了。

雖被大多數聽客所不齒,但是還是有人偷學。

柳子謀朗笑一聲,反問道:“假若石榴是個倜儻公子,征服若乾美姬,生育若乾子嗣,且和滿一家,仙子怎麼想?”

南月無話,她雖然不喜歡這樣,但是不得不說這樣說很正常。

柳子謀自顧自續了一杯茶:“既是人性,又遑論上不上台麵呢?”

總之不過是惱羞成怒,狗急跳牆罷了。

“仙子人間遊曆多年,又如何看這事呢?”

南月指尖摩挲杯沿,垂著眼睛無話。

這個疑惑已經糾纏她百年,而在一個她所麵臨的新的百年,這個疑惑再次直接地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