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刻意淡化的鮮衣怒馬的少年郎的形象,在此刻又一次清晰。但是和眼前這清風朗月的男子合不上。
她不想說他們是一個人,在悄悄給自己留一點點保存年少珍貴愛慕的餘地。
何北風好像一直都有那個能耐,讓四平八穩的她失去重心。
她想開口說點兒什麼,想問問他怎麼就被師父帶走了,在結界麵前流的淚起的誓言是不是一文不值,想問他還記不記得答應她要等春天看他們親手栽種的花。
想問他....是不是過得那麼幸福,幸福到將她忘得一乾二淨。
她想問他,何楓,你知道嗎,門前的花草讓我種了滿山,春天的時候很好看。
可是她說不出來,他不是何楓,是何北風,就像他師父帶走他的時候冷臉斥責她不該癡心妄想一樣,何楓隻是一刹那,何北風擁有的,是真真正正的千年萬年,福壽綿長。
而她,隻是一個努力的凡人,想要尋覓握不住的記憶而已,她的千年萬年,是她自己爭來的。
什麼都不說嗎?
可她又覺得不甘心,她憑借那短短幾年的記憶,走了這麼遠,那麼想找尋他,可他現在活生生的站在這裡,她不能同這人說這些年艱辛苦楚,隻能就當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從頭開始。
那她這些年,又算什麼呢?
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沉默,何北風見剛剛還放手一搏的仙子,此刻在他麵前神情複雜,欲說還休,眼眶裡也慢慢蒸騰上一層水霧,像是被他欺負了般。
他懸在半空的手不由得僵硬了,心底滋生出沮喪的情緒,這樣尚未有明顯派彆且實力見著大有可為的仙子,不會還沒等見麵就被討厭了吧。
天知道他在那裡看著她絕處逢生時內心的激動,就像找到同類一般,迫不及待地前來尋她,麵對的卻是仙子冷漠疏遠的臉,他不明白這個對要殺她的紫竹仙子都和顏悅色的人,為何偏偏對他冷漠以待。他想了想,竟然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來。
難道...被誤認為成登徒子了?!
何北風沒有太多和女子打交道的經驗,此刻竟是抓耳撓腮尷尬萬分,又不敢直接開口問南月什麼意思,最後隻能乾巴巴說道:“仙子可是傷疾在身,仍有痛處?”
南月終於從恍神中清醒過來,隻能咽下心口酸楚,垂了眼睛非常識趣地踩在他遞過來的台階上,有些虛弱地開口:“隻是見殿下,想起故人之姿,難免傷懷罷了。”
何北風雖然好奇“故人”是誰,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問,瞧她那樣子,應該是給她留下傷懷往事的故人吧。於是他自以為了然安慰她:“想來一切都是命定之數,故人也自有天道安排,仙子還是早日放下才好,前方自有大道在呢。”
南月很想說一句不會安慰人可以不安慰,但是礙於麵子,她隻能笑著受了何北風這一記內傷。
她攥了攥拳笑著頷首稱是,借口自己要養傷,匆忙地逃離。
她不是沒幻想過如果在天宮找到何楓是什麼樣子,但總該是浪漫快樂的,而不是這般狼狽與倉促。
真難看。
入夜深,星明滅。
南月又一次站在老位置,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站在這裡,明明已經見到朝思暮想的人了,還要固執的來到這個地方結印生花,但是俗話說得好來都來了,還是做吧。
纖纖十指交疊翻飛,在這暗淡的夜,素銀色絲線纏繞翻飛,咒印明淡,分散後又凝合,最終在胸前盛開出一朵曇花來,皎皎不滅。
她像是對虛無在說:何楓...我學會了,彆在胸前,好看嗎?
但是那沒有意義。她低著眼看胸前暗淡的花朵,如果今天沒有見到他、不,一輩子都見不到他就好了。她還可以一直追尋著記憶裡鮮活的少年,而不是迷茫的突然停滯。
“南月,你在做什麼?”
南月遲鈍地回頭,見不遠處,月神站在桂樹下,明亮的月光穿過樹葉將陰影灑落,她的表情中似乎閃過一絲悲傷,不過終究難辨。
南月捧著那朵花走近她,月神伸出手輕輕撫摸過她的頭發,輕聲說:“抱歉,我沒能護住你。”
南月知道她在說拜師禮時,她未能及時出現這件事。南月笑了笑,有些抱歉地躬身,伸手將曇花取下彆在月神胸口,認真道:“徒兒知道,徒兒不怪師父。”
雖然南月未曾見識過具體的權力紛爭,可在人間修行的百年,她也耳聞過除了妖族以外的其他四大族類都是越到高層鬥的越狠的,月神收她為徒這事來得突然緊急,在短暫的狂喜後,她也曾試圖沉下心去想其中緣由。
可她實在知之甚少,想的頭疼就作罷了。
今日那個紫竹仙子咄咄逼人,而月神見到遍體鱗傷的她的時候眼中少不了錯愕驚詫,她心中對今日變故便明了了五六分。
月神低頭見胸口閃耀著白光的花朵,抬手一拂,那花朵本不穩的靈氣穩定了許多,她笑著說:“曇花一現,不好存留,既然是你贈與我的禮物,還是叫它永存才好。”南月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任由月神拉著她進了屋子坐下。
月神道:“介意同我說說你凡間的事情嗎?雖然我在天書文集上也讀過,不過我還是想聽你自己說。”
南月“啊?”了一聲,不免疑惑,月神看著她眼睛,那真摯的樣子倒叫她不好拒絕。隻是她想起何北風那句“早日放下”不免泄氣,於是自嘲一般地答:“就是師父看到那樣,並無大差。我既然已經拜入仙門,凡塵種種,已經無意義了。”
月神耐心聽她說完,搖了搖頭:“非也,過往若是全忘了,才是可惜,你所積累的經驗、情感,全都付之東流,哪怕過往見過的草葉上的露珠,也是三千不同的,可不能全盤否定呀。知道自己從何處來,才知道自己當往何處去。而且,你眼中的過往,和史官筆下的你,可一模一樣,也可有很大差彆,我既然是你的師父,還是要了解最真實的你呀。”
南月眨了眨眼,見月神嘴角微微上揚,叫她心頭一天鬱結全都散去,小聲道:“弟子知道了。”
月神眯起眼睛滿意極了,又忽然想起什麼一樣,緊緊盯著她眼睛,像是透過它同何人對話一般。
“不過要是產生執念可不好,勞心又傷神。”
南月有些迷惑,但還是老老實實點頭稱是了。
到底沒和月神說上她凡間的事,白日受的傷還未好全,月神想了想還是讓她休息了,說修行什麼的倒不急,畢竟天族基本不用打仗,就算打仗也用不上他們,還是先養好再說。
自是放心睡去,沉入夢中。
何北風坐在桌旁邊,倒了一碗茶,輕叩杯蓋碎了蒸騰的熱氣,懶洋洋地抬眼看坐在對麵的青衫男子:“柳兄,你急什麼,我同小仙子講幾句話你就衝我冷臉一個下午,我說不至於吧。”
被他稱作柳兄的男子聽他這句話臉更黑了,正色壓聲斥責他:“你不知自己遇的何種境地,你連自保都....”何北風斂去了笑意,推給他一杯茶,聳了聳肩:“正是知道,才要如此做,你也不想一個頂頂好的機會就那麼被人奪了去吧。”
他朝柳子謀眨了眨眼,柳子謀雖氣但是也沒有彆的辦法,何北風的父親暴死,他匆忙即位,對宮裡被天帝滲透成篩子這件事認識更加深刻,左邊的人和哪位是一起的,右邊的人和誰又是一起的。
他曾玩笑:北淵宮裡的人可以是任何的人,唯獨不是北淵的人。
柳子謀算是他這些年唯一的“朋黨”,可這哪夠,何北風所下達的詔令,底下的輕則陽奉陰違,重則當場駁斥。
大家都覺得他是乳臭未乾吃老底的新生牛犢,他主張一夫一妻,主張文章遴選同實戰遴選相結合,動了許多人的隱秘之處,一個人張牙舞爪,隻能當小醜,紛紛一笑置之。
今日他見那曇花仙子於雷劫中站起,看似柔弱但內裡穩平,她唯一能稱的上的背景就隻有月神,可月神,高層的人基本心知肚明,不過是個花架子,信不得的,但是走到如今這步,就算花架子也得要。
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他需要南月,也需要南月身後的月神。
沉默了好一會兒,何北風翹起二郎腿向後一倒,高聲頗為陰陽怪氣地開口了:“該不是子謀你舊情難了,還是放不下你凡塵時的妻子吧,她當時可沒過門啊。”
按平時柳子謀應該演下去同他翻臉了,可這次柳子謀卻停滯住了,稍遲片刻才冷聲開口:“既然已經登仙,我同南月仙子的塵緣早就散儘,當時便無情分,還請宮主不要拿此等齷齪事來羞辱我。”
言畢他重重拂袖而去。
金殿之上那人聽了侍從的回報,饒有興致的叩了叩扶手,他不怎麼關心這些凡人之間的恩怨過往,沒想到這柳子謀和曇花仙子還有這麼一段,也沒想到何北風這道貌岸然之輩也能吐出這般話語,不過動腦子一想,大抵是扔出的煙霧彈。
也好,既然給了嫌隙,看一場好戲也未嘗不可。
第二日起了床的南月,正在院子裡運氣修補經脈,便聽有人叩門。
聽來人傳召,她越聽眉毛蹙的越緊,這天帝從哪聽來的她同柳子謀還有那一段,這是擺明要看熱鬨,她心裡一百個不願意,一想到那時自己對一個素未謀麵的男子芳心暗許,還想同他結婚生子,因他逃婚心生自毀之意,她就尷尬地渾身像有精怪在爬。
她連這人都沒見過,談什麼再續前緣。
而且,這人怎麼也在天界,這是要演一出什麼戲,情深不壽、破鏡重圓?
去你的吧,早乾嘛去了。
就算內心波瀾壯闊,她還是撐起得體的笑容,去就去,倒要看看何方神聖,臉皮厚的比那城牆還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