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緩緩將手裡的紙條在燈上燒了。
“憐兒！”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又忽地住了口。
張媽端著一碗蓮子百合粥進來，笑眯眯地說：“王爺，太太囑咐我給您煮的。”
“放那兒吧。”郡王心不在焉地說。過了一會，又忍不住問：“憐兒在廢園......喝藥了嗎？”
“可不是都喝了！”張媽笑著說，“我瞧著他心裡還怨著王爺您呢，這個腦後有反骨的戲子.......”
“住嘴！”郡王罵道，“我可以罰他，可以讓他禁足，你有何資格這樣說他？”
張媽訕訕地點頭，就要告退。
“他......他身子骨還好？醒過來沒問起我？”
“還好，還好。問起您了，說他知道是您把他關起來的。”
“你去吧。”郡王頹靡地一揮手，站在墨梅圖前看了半晌。
又過了兩日。郡王心事重重地拿著前線邸報回到府裡，張媽陪太太求子去了，郡王把邸報往床上一扔，悄聲說：“李自成，李自成！勢如破竹啊！”他頹敗地在榻上坐下，喚了一聲“憐兒！”卻又自嘲地一笑，憤憤地罵道：“戲子！”又過了一會，還是慢慢走出去，走到庭院儘頭，看見那條小弄，兩麵都是擁擠的屋簷，那扇黑門卻敞開著。
他心頭一驚，忙走過去，卻看見一個孩子在園子裡哭。
“你是誰？你在這兒哭什麼？”他心煩氣躁，幾步跨上台階，推開房門，卻見屋裡床上整整齊齊，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荷花仙子哥哥死了！被抬出去了！”那個孩子撕心裂肺地哭著。
“什麼荷花仙子？憐兒！”郡王覺得天旋地轉，半晌才粗魯地拉過那個孩子，“快說，躺在這兒的那個人呢？”
“他是荷花仙子下凡。我爺爺說，他又回天上去了。”那個孩子說。
郡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匆匆跑回內院，正與張媽和太太撞個滿懷。
“王爺！”張媽一個萬福，“仙藥求到了，您就要當父親了！”
“我問你，憐兒到底怎麼了？”
“王爺，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張媽抹了一把眼睛，聲音沉痛異常，“他自己大概也覺得罪孽深重，竟然勾結起義軍，昨日三尺白綾，自儘了。”
“什麼！”郡王幾乎一口老血吐出，“你們騙我！憐兒他不會死！”
“王爺！”太太被張媽一推，一下跪在地上，“求你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想想我吧。”
“是啊，王爺，他犯的是勾結李自成起義軍的死罪，他身子又弱，活著還有什麼奔頭？昨天我去給他送藥，才發現他已經......這兩天您在外麵忙，我們知道他也不中留，就把他卷吧卷吧，送到亂墳崗去了。”
郡王呆呆地坐下來，半天才說：”他留下什麼東西沒有？“
張媽從懷裡掏出一塊帕子，上麵用藥汁寫著：”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公元一六四四年（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農民領袖李自成率領的起義大軍像一股強烈的勁風吹到了北京，勢如破竹般地衝破了一切抵抗，浩浩蕩蕩地進入了明朝的首都北京。崇禎在煤山吊死，明王朝滅亡了。
在很短的時間內，李自成的大順政權便控製了長城以南、淮河以北的廣大地區。農民軍命令明朝貴族、官僚交出巨額贓款，但河南、陝西、山西、湖廣、山東各地雖然被打下，卻沒有治理出一個眉目，沒有設官理民，撫輯流亡，獎勵農桑，並未處於可攻可守的位置。
魯過下了馬車，先前後看看，才走進金陵鄉下的一戶院子裡。
“少爺，您來了。”一個丫鬟端著水盆出來，忙打招呼。
“憐兒少爺怎麼樣了？”
“好多了，正在畫畫呢。”
魯過一笑，推門而進，見憐兒穿一身月白色外衣，正聚精會神地在畫著什麼。
他悄悄走到憐兒身後，問：“畫什麼呢？怎麼亂七八糟的？”
憐兒一驚，回過頭來，喚道：“魯公子。”
“好好的不躺在床上休息，畫什麼呢？”
憐兒忙把畫掩上，笑笑說：“塗鴉。魯公子，外麵的情形如何？”
“聽說李自成從北京撤出了，清兵在吳三桂帶領下入關了。”
憐兒怔怔地聽著，手裡的墨梅圖被揉成一團。
“咱們的南明朝廷呢，風雨飄搖，阮大铖的曲詞，你也唱過的，《春燈謎》《燕子箋》，寫得是鬼斧神工，可現在他和馬士英迎立福王，官至兵部尚書、右副都禦史。對東林、複社諸人羅織罪名，進行報複。我父親也辭職了。”
見憐兒沉默的樣子，魯過忙道：“好了好了，你不要想外麵的事，養好身體要緊。這裡很清靜，我看你臉色也好多了。”
憐兒勉力笑笑，道：“風聲雨聲，我們這些優伶，也心係國家啊。”他懇求道：“魯公子，如今我好得差不多了，你讓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行！外麵亂得很，誰知道流寇會不會來金陵？清兵又何時南下？你孤零零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到哪兒去？“
”我在你這裡，麻煩你夠多了。你並無功名，也無俸祿，悄悄養著我，我於心不忍。“
”我願意。“魯過笑道，”從前你要陪這個那個，又被郡王強搶去了，如今隻屬於我一個人了，安知我心中不美？“
憐兒臉一紅，魯過臉也紅了，忙道：”憐兒，你彆以為我是那郡王。我以君子之禮待你，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甚至不會讓你唱支曲子。你從此脫離塵俗，好好地和我過吧。“
”不知程長妙將軍，他......“
”程將軍？他在揚州史可法大人那裡呢。“
”哦？“憐兒點點頭，”我，我能為國家做點什麼呢？“
”現在有一種說法，如果李自成兵敗逃到金陵，和弘光朝廷聯合起來對付胡人，國家複興還有希望。“
憐兒眼睛一亮，說：”魯公子，綠林滿地知豪傑。現下正是群雄並起的時代，我們應該做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