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六月初四那天,金陵城的荷……(1 / 1)

憐兒 多年前的餘音 2667 字 2024-05-01

六月初四那天,金陵城的荷花塘都放起了荷花燈。郡王帶著憐兒去放燈許願,憐兒卻遠遠看見魯過對著一盞點著蠟燭的小燈,悄悄合掌。

郡王正在荷葉上刻著什麼,憐兒一轉身,見一個寬額廣頤的少年走過來,往他手裡塞了張條子,就走開了。

憐兒一陣激動,忙把條子藏在身上,回身卻被郡王拉住了手:“寶貝,該你刻了。”

憐兒要許的願,不能刻下來。天氣熱,這裡人來人往,氣味不好聞,他有些頭暈,蹲下來想刻,又停了手,勉強笑道:“算了吧,趕快放了吧。”他把燈往水裡一推,自己一起身,卻什麼也不知道了。

憐兒醒來的時候,天色亮晃晃的。他詫異地發現自己不再躺在郡王內室寬大的床上,而是躺在那個平日裡鎖著門,自己也沒去過一次的廢園,一張單薄的小床上。他乏力得不能起身,仿佛這個身子不是他的,隻看得見外麵種的兩棵大槐樹。就是這兩棵槐樹,讓他認出了廢園。

“你是荷花仙子麼?”一個小男孩伏在窗口往裡看。

憐兒勉力向他招招手:“你進來。”

那小男孩推開門跑進來,趴在憐兒床邊,不眨眼地盯著他看。

“你怎麼能進這個園子?”憐兒撫著他的頭發問。

“我是跟著在小廚房做飯的張媽後麵溜進來的。現在她去煎藥去了。”小男孩一指外麵,“哥哥,你真好看,你是昨晚的荷花仙子留在我們這裡的嗎?你為什麼會住在這兒,不住在水裡?”

“信!”憐兒忽然一驚,伸手去摸兜,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都被換過了。他冒出一身冷汗,信夏公子的密信......

“憐兒,喝藥吧。”張媽挑開簾子走進來,看見那男孩,驚罵道:“小順,你不跟著你爺爺在園裡種樹,跑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乾啥事體?”

小順向她做個鬼臉,又向憐兒粲然一笑,叫著“蓮花仙子哥哥我走了”跑了。

張媽直看著他跑出了廢園,才把藥碗往憐兒手上一放:“憐兒,你快點喝藥。”

憐兒吃驚地聽著她對自己的稱呼,又看著周遭的一切:“是郡王的意思吧?”

“你個小戲子,迷了郡王的魂,讓太太一個人守活寡。如今又和起義軍私相傳遞密信,郡王沒把你送官,沒賞你三尺白綾就算便宜了你!快把藥喝了,彆再作張作致的了!”

憐兒看著手上的藥,一把灑在地上。

“你!”

“張媽,我被郡王擄進府前,雖然身子也不硬朗,但好歹不像如今這樣弱不禁風吧。你總是說,麻煩進了門,就打掃不乾淨了嗎?你一直給我煎藥,就是為了去掉我這個麻煩吧?”

“算你聰明。識相的話,你乖乖地給我喝了,將來還能有個墳頭。不然的話......”

“郡王就一輩子不到這個廢園來看我了嗎?”憐兒冷靜地問道。

“我就是要在他回心轉意來看你之前去掉你這個麻煩!”張媽從藥壺裡倒出剩下的一點藥,忽然柔聲道:“憐兒,你本不配享這個命的。太太,才配郡王的寵愛。她是大家閨秀,而你隻不過是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的優伶。你就這樣去了,是最好的安排。喝吧,喝下去吧,喝了就進極樂世界了,就與你的痛苦永彆了.......”

信夏不是金陵人,是鬆江人。憐兒曾是他名義上的弟弟,名亦夏。

憐兒的身世,真是堪憐。他的母親是巨室之女,然而家庭遭變,全家男子斬監候,女子判發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當時幾個忠仆在家裡湖上封了橋麵,設了跳板,意圖使女眷投河自儘,以完清白。

偏偏憐兒的母親不想死,伏在危跳上一點點爬了過去,見者流淚歎息。

憐兒的母親被發配到黑龍江後,被一胡人酒醉後奸汙,有了身子。胡人手下有一老奴,極其殘忍奸毒,為把她肚子裡的孩子打下來,以巨聲騷擾她,以毒藥侵害她。說也奇怪,憐兒的命就是那麼大,居然沒有被打下來。就在憐兒的母親奄奄一息之際,朝廷赦令傳來,她被釋放回原籍。信夏的父親收留了她。她在夏家生下孱弱的憐兒後,就去世了。

對於憐兒的處理,夏家也是動了腦筋。這時夏老爺的妾也生下一個寬額廣頤的公子,對外就說生了雙生子,憐兒在夏家長到七歲,跟著“雙胞胎”哥哥信夏學詩文,學琴棋書畫。沒想到那個胡人手下老奴又潛到鬆江,打聽到憐兒的下落,要把憐兒擄回黑龍江。而且他還探聽到了夏家與李自成起義軍的關係,並有意毒害夏家。為了大局考慮,夏老爺命丫鬟帶著七歲的憐兒逃出了夏府,並給了她一些錢,讓憐兒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憐兒臨走前,信夏帶著他去了祠堂。兩個孩子悄悄找出了家譜,卻隻看見了信夏的名字,沒有亦夏的名字。為了安慰憐兒,信夏在家譜裡偷偷用小字在自己的名字下加了個“亦夏”——這是你的名字哦,你叫亦夏。走吧,我們會再見麵的。

憐兒跟著丫鬟悄悄出了夏府,含淚與信夏告彆。沒想到一年不到,丫鬟就得急病死了,錢全部付了藥費。走投無路的八歲的憐兒,因為生得眉清目秀,被戲班子收留,開始了殘酷的學戲生涯。

憐兒因為識文斷墨,學得很快,但整日裡除了學戲,還要為師父乾一切雜活,晚上他抱著母親的畫像含淚入睡。這樣到了十三歲,憐兒就登台了。他本不想唱旦角,但師父見他越出落越驚人地好看,唱旦角,捧的人多,到堂子裡來追求他的人就多,逼著他唱了旦。他先說隻唱青衣,被師父打了一頓,讓他青衣、花旦都唱。在他的堅持下,也唱生角。

憐兒很快紅遍了金陵城。十三歲他就每天唱五個時辰,晚上還要開始接客。十五歲,師父就買了大院子。當時有富貴人家子弟如九門提督公子魯過有意為他贖身,卻因家法森嚴不得在外安置相好;一些經常造訪堂子的文人也想湊錢為他贖身,但師父看憐兒還那麼年輕,可壓榨的地方很多,要價極高。文人們也隻好作罷。於是憐兒隻得夜夜笑伴官人花底宿,自己都麻木淪落了,戲班子辛苦的生活,也使他身體受損。

有一天,在拜訪堂子的客人裡,他忽然看見了信夏。他一下子暈了過去。等他醒來,見信夏坐在自己床邊。“信夏哥哥,我已不是亦夏了。我是優伶憐兒......”他苦笑道,又流下了眼淚。信夏為他拭淚道:“不,你永遠是亦夏。現在我們和李自成起義軍有了一些聯係,以後可能要在你這裡借喝花酒為名義會麵。”於是,憐兒又成為了秘密工作的協助者,直到不愛看戲的郡王偶爾被拉著到戲院一逛,一眼看上了載歌載舞的憐兒,一把把他擄回了郡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