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門提督的二公子魯過,原來也是憐兒的忠實看客。
他同情憐兒,欣賞憐兒,尤其愛憐兒不顧師父反對,在唱旦角時也唱生,如著名的“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不提防餘年值亂離”。這都是老生戲,但憐兒聲腔偏低,唱旦角有種特彆的韻味,唱老生就遊刃有餘。雖說他師父還逼他唱花旦以娛眾,但魯過看得出,憐兒唱花旦總有些力不從心,做不出那些令輕浮子弟叫好的姿態聲調來。因為坤伶少,一部分看客說白了就是衝著他的顏色來的,他不唱花旦,有些輕狂的不答應,聽說憐兒回去還要挨師父打。
也有一些文人,如著名詞人顧貞觀,他們欣賞憐兒唱的杜麗娘,也欣賞他唱的李龜年,覺得更是對如今時代的影射。他們湊了錢,想給憐兒贖身,讓憐兒獨立出來自己唱。但憐兒的賣身契被師父緊緊捏在手裡,憐兒是棵大搖錢樹,師父可不想把這棵搖錢樹放開。
魯過沒有功名,自己也沒有多少銀兩,更重要的是父親不可能允許他帶一個乾伶回家,即使坤伶都是不可能的。魯過有時也去堂子裡。但他非常嚴謹,和憐兒是君子之交。看著憐兒強作歡笑在那些看客中周旋,看客還要留下過夜,他心裡非常難受。
有一天上午,魯過剛出門,卻聽到有人在傳說一個小戲子因為坐輪渡時不堪被人調戲,跳河自儘了。他驚出一身冷汗。這是憐兒做得出的事。
魯過趕到相公堂子時,憐兒已在床上了。他呼吸雖仍有些急促,蒼白的臉上也泛著些許緋紅,但他師父說,濟安堂的大夫說人已無礙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魯過輕輕撫摸著憐兒的額頭,長長的海藻似的頭發已被擦乾,身上的衣裳也被換過了。
“大夫說是一個後生把憐兒送到藥堂的。當時憐兒似已受了救治,雖仍昏迷不醒,但好歹沒留下後遺症,也無生命之憂。那後生付了銀兩,讓一定治好憐兒。大夫告訴後生說他認得憐兒,是常在廣德樓唱戲的紅伶。他們給憐兒擦身換衣,又給他喂了風寒藥。那大夫見那後生身上也濕透了,讓他也換換衣裳。那後生連說不必了,既然大夫知道憐兒地址,就通告一聲,他先走了。”
“他沒留下名姓?”
“就是說呢,他一定不留名姓,似乎也不是堂子的客。總之,付了銀兩,交待大夫通知我們接人,就掉頭走了。”
這時外麵傳來說話聲,師父的妻子進來道:“幾個熟客,要見憐兒……”
“不見!”魯過暴怒,揮手道,“不看他現在手都抬不起來了嗎?”
師父師娘都被震住了。師父囁嚅道:“這怕不大好吧?都是朋友……”
“什麼朋友!你們讓憐兒天天唱五個時辰的戲,晚上還要陪這些客人……你看他的臉,還有血色麼?”
魯過俯下身,輕輕撫摸著憐兒的臉:“去歲小年那天,十五歲的憐兒唱了一天的戲,青衣,小旦,生角……看客不讓他下台,你們也不讓他下台。最後他生生暈在台上,你還拚命喚他起來接著唱。要不是我……難道伶人的命就這麼不值錢麼?這兩年你這房子是誰給你掙的?”
師父訕訕地,不接話。
“憐兒養病這些天,不準他接一個客!就說是九門提督二公子的話!”魯過一揚手,竟是說不出的暴戾。師娘忙應著出去了。
“但凡我有個獨立的家,怎麼也要把憐兒救出來……”魯過歎囗長氣,把濕巾子在憐兒額上敷好,又定定看了他半晌,囑咐道:“讓他靜養幾日吧,算我求你們了。”
“魯先生,這可不敢!”師父忙說,“你放心吧。”
“我但凡能放心就好了。”魯過看看天色,依依不舍地站起來。
自從做了那個荒誕的夢後,程長妙就鬼使神差地經常在晚上到廣德樓去聽戲。
聽戲本不是什麼大事,但在他這樣修身甚嚴的練武之人,第一次踏進廣德樓也是忐忑的。那天全金陵下鵝毛大雪,沒想到廣德樓還是座滿。他一進門,就聽見一個金石般的聲音在唱:“不提防餘年值亂離,逼菚得歧路早窮敗,受奔波風塵顏麵黑,歎凋殘霜雪鬢須白,今日個流落天涯,,隻留得琵琶在,揣羞臉上長街,又過短街......”
底下一片叫好之聲,程長妙覺得甚合己意,仿佛每一根毛發都舒展開來了,往台上看,竟就是那個他救了的小戲子,高挑的身材,穿一身月白色長衫,隻用簫管伴奏,慷慨激昂地唱著。
程長妙在後麵站著。直到簾幕垂下,叫喊聲不斷,還沒回過神來。
接著又是一句“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麵。則道來生出現,乍便今生夢見”,鶯聲委婉,叫好聲此起彼伏,見一淡妝美少女,微攏水袖,從簾幕後轉出,竟也是剛才那個小戲子。如今他已知道了,那就是自己救的小戲子憐兒。未曾想他竟方生方旦,拿拈自如。
見前排不少客人,有的往台上扔金塊,有的高叫“戲散了堂子裡見”,那憐兒宛若未聞未見,隻自己唱下去。程長妙心裡一緊,原來他戲散後還要陪這些客人。
後來他就常常來聽戲了,直到胡人打進金陵城的那一幕。
憐兒永遠不會知道,是他救了他兩次命。他也永遠不會讓他知道。
程長妙在金陵呆了幾天,就回前線了。
憐兒有時也會問郡王:“是李自成對朝廷的威脅大,還是胡人威脅大?”
郡王摸著他的頭發說:“十五歲的小金絲鳥,也關心起國家大事來了?放心,眼下李自成還打不到北京城,更彆提咱們金陵了。至於胡人麼,有吳三桂守著,總進不了關。你關心這些做什麼?”
憐兒看著外麵一院子的梅花,此時已悄悄綻放。他迷茫地說:“要是李自成打入了北京城,換了皇帝,這天下是不是會更有道理?”
“啪!”郡王一個耳光打在憐兒臉上,“你瘋了!竟然想著讓李自成打入北京城!”
憐兒一驚,臉上浮起五條血印。
正準備端藥進來的張媽也大吃一驚,躲在門後麵聽著。
“王爺,你殺了我吧。”憐兒冷靜地說,“我寧願李自成占領了北京城,也不想胡人打進來。國家如此情形,連福王都被李自成殺了,除了胡人,恐怕夜夜笙歌的朝廷眾生,除了袁崇煥大人那樣的忠臣,再也救不了大明王朝了。”
“袁崇煥是奸臣,是皇上千刀萬剮的,你卻在這裡說反話!”郡王氣得對憐兒又踢又打,憐兒隻是跪在那裡,沒有表情。
“王爺,我寧願你不要寵幸我,讓我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他猛地喊出來,站起來卻又被郡王踢在地上。
“好啊,我為你遣散了九房姬妾,我夜夜疼你,你卻腦後有反骨,也不知報恩!報天恩,報我的恩德!”
“王爺的恩德?”憐兒嘴角的血流了下來,卻笑得十分燦爛,“就是把我圈在這個王府裡,今天我和馬夫說了幾句話,明天你就把他吊在梁上一整天;每天晚上都讓我做女人做的事......”
“你從前在堂子裡不是也如此嗎?卑賤的戲子!難道那些看客對你有我對你好?”
憐兒忽然嗬嗬笑了起來。
“如果不是為了報母仇......”他喃喃著,“這一身臭皮囊,又有何用?”
郡王看著他呆呆地向門口搖搖晃晃地走去,張媽趕快離開了。
“憐兒!”郡王從後麵抱住他,“你知道我喜歡你,我迷戀你。我是救你出苦海。你跟著我,至少不要看人家臉色,討人家歡心。你不要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我看你是憋得久了,也怪我,從不放你出去。我是怕你一去不返啊!憐兒!”
憐兒默默地站著,沒有任何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郡王放開憐兒,叫道:“小蓮子!”
小蓮子提心吊膽地進來,看見憐兒的臉,嚇了一跳。
“你把憐兒少爺帶出去,給他收拾一下。”郡王疲憊地揮揮手,“憐兒,這些天我們就不在一起睡了。你也不用清腸泡溫泉了。金陵人六月初四要放荷花燈,到時候我們也去放一放,有什麼心願,都說出來,不要憋著。”他想了想,又道:“我也該收一收自己放蕩的心思了。也該有子嗣了。蓮子,過兩天我先收你做個通房丫頭,我讓張媽準備準備。”
“王爺!”小蓮子跪在地上,不知說什麼才好。
“以後你就不用伺候憐兒少爺了。”郡王向她揮揮手,忽然又厲聲對憐兒道:“你也彆想著走!你腦後的反骨,也給我收起來,再讓我聽到一次,就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