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琬被她問的眼眸微顫,瞳孔不斷地由豎變圓又再變回去,肉眼可見的慌亂而無措,一張嘴張張合合卻發不出聲音。
“郡主,此事還是叫我講吧。”老楊已經放好了東西,從一邊搬出了四把椅子來,“薛琬當年才幾歲,他知道什麼。”
薛琬看著他一瘸一拐的姿勢,連忙上去接過椅子,避開了聞人茗的目光,把椅子分開放到幾人麵前卻不坐下而是轉過身站到老楊背後去了。
“屋內簡陋,還請郡主見諒。”
路飛光此刻才對對著聞人茗點了點頭,他已觀察完了,屋內屋外並無靈力的味道,麵前兩人中老楊顯然是個普通人,薛琬倒是有些靈力,但也不過是個築基,綁在一起還不夠他一劍斬的。
聞人茗安然坐下,“你既然知道我是誰,還在我麵前冒充我軍將士,是否也太自大了。”
老楊卻搖搖頭,從自己的衣領裡拉出半塊用皮繩掛在脖子上的老舊鐵牌來。
鐵牌雖隻剩下半塊,上麵紋路也已被摸的發亮,一看就是主人常常撫摸觀看。
“郡主請看。”老楊對著薛琬也招招手,讓他將自己的也拿出來。
與老楊的不同,薛琬那塊還是完整的。
“安南軍,七營,楊明。安南軍,七營,薛長風。”
“我爹。”那邊薛琬聽到自己父親的名字趕緊從老楊背後探出頭來,證明一下牌子與自己的關係。
“郡主既然知道安南軍全軍覆沒的事情,那我就從後麵開始講吧。”
“好。”
“那一年,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旁邊躺的都是我的兄弟們。我想去推他們,卻發現自己怎麼也動不了,我仔細得去感受身體,但是我怎麼也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了。我想這老天真是無情,我都要死了,還叫我醒過來再痛苦的死去,平白多受罪。那時我太累了,隻清醒了一會兒便又昏迷過去,也許是我命不該絕,老天竟下了場雨給我,又給我緩過來了。”
老楊頓了一下,“後來我從那屍體堆裡爬了出來,卻不知道該去哪裡了。安南軍全軍覆沒,我再往哪走,處處都是漠南的軍隊,還有吃人的妖魔。我瘸了一條腿,又丟了半條命,實在是被嚇破了膽。索性,就逃了。我那時跟著流民一起逃,從邊境往內境逃,想找條活路。至於薛琬,是在逃荒的路上遇見他娘倆的。薛琬的爹是我的同僚,我曾見過他們母子,所以在那隊伍裡一眼就看見了。本不打算相認,畢竟……”
老楊說到這裡似乎是有些難以開口,沉默了一瞬。
路飛光不懂軍中事務,但就常理而言,逃兵,絕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他沉默不語的看了眼聞人茗的臉色,卻看她平靜無波的麵色,似乎並不覺得老楊這逃兵算什麼大事。
老楊又歎了口氣才接上剛剛的話,“當時逃難大家都難,身上帶的都吃的差不多了,路邊也沒找到吃的果子,又不敢停下,怕後邊有人追來。所以有些人就把主意打到了隊伍裡那些老弱婦孺身上,起初隻是搶他們的飯吃,後來就是他們都不吃,食物也供不上了,就有人說,乾脆把他們……唉,我雖無能,但總不忍心看著同僚妻兒慘死,趁著一個夜裡,我就把他娘倆帶走了。當時薛琬娘問我去哪,我隻能說我也不知道。但是再回去跟著逃難的隊伍更是不行,薛琬娘就跟我說,那就跟她回家吧。我就跟著她走了一路,到了她的老家,她娘家的人收留了我們。那時我總憐憫他們孤兒寡母,於是閒下來就幫他們做些活,後來有一天薛琬娘跟我說,她沒了男人,我又沒娶過親,要是不嫌棄的話,她嫁給我當婆娘也行,也是給薛琬找個能幫襯的爹。我那時心裡高興,同她過了兩年好日子。但是,但是……”
老楊說著說著突然激動了起來,狠狠咳了幾聲,薛琬忙倒了水遞過去,給他順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氣。
他又平靜了好一會兒,閉了閉眼才繼續往下講。
“那天,我帶著薛琬去鎮上趕集,再給他娘買一塊花布做衣裳。自她嫁給我之後,我攏共就辦酒那天給她做過一回衣裳,那次賺了些錢,就想著再做身衣裳給她。可就差那麼一會兒,就那麼一會兒啊。待我回去後,滿村人,全家人,都死乾淨了,死乾淨了啊。”老楊咬牙切齒起來,“他娘那麼漂亮的姑娘,被那該死的妖魔搞成滿臉滿身都是裂,我一抱起來,就碎的幾塊滾了滿地,我怎麼都拚不起來,我隻能拿那花布給她包起來,包成一個包裹,怎麼就成一個包裹了呢。”
老楊終於是痛哭流涕,兩手握成拳在自己殘缺的那條腿上砸了兩拳,“我這腿怎麼就走不快,我要是走的再快些,早點從集上趕回去,我背也得給他娘背走,總不落得叫我第一次背她,就是背她下葬啊。”
薛琬見狀也低下了頭,趕忙去拉住老楊的手叫他彆再錘自己的腿。
“先生節哀。”聞人茗滿目悲憫,看起來當真是同情他們,真情實感地歎息起來,“當真是命運弄人啊。”
路飛光看著她的確是真情流露,但他總覺得不對勁,他印象裡的聞人茗不該有這樣外露的表現才對,可麵前這一切他又看不出破綻來。但路飛光對聞人茗的盲目信任,還是讓他選擇了沉默,決心一切等回去再說。
老楊擦了一把眼淚後又抬起頭來,真切地抓住了聞人茗的手,“我家二十條性命,我要二十顆妖魔心隻為祭奠他們,但這花若是郡主要,我,我立時便獻與郡主便是,隻求郡主日後一定替我複仇。”
“先生放心。”聞人茗反手壓在了他手上,聲音輕緩,吐字清晰,“我身為虞朝郡主,便對虞朝百姓有責任,先生之仇,便是我的仇,我當然會報。”
“好好。有郡主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老楊從懷裡掏出那朵定神花來,“郡主,這定神花算老楊獻給您的,丹核我就不要了,唯有一個條件,希望您走的時候能把薛琬一起帶走行不行。我答應過他娘,日後若是有條件,一定得送他一份安穩前程,但是我沒這個本事,隻能求您了。”
“我,我不走。”薛琬睜大了雙眼,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事情,聽到老楊喊他的名字,慌忙搖頭拒絕,“我不走,老楊,老楊我走了你怎麼辦。”
聞人茗卻低頭似是思考起來,她沉吟半響,才再次開口,“你若要安穩前程,跟在我身邊怕是給不了他,往後待我從學院畢業,總是要回到陣前的。但你若隻要安穩,回頭我倒是可以派人送他回聞人家去,安穩總是有的,你若是覺得可行,那姑且按照這個方法如何?”
“這……”老楊似乎是也思考了起來,“聽郡主的吧。”
“那便如此定了,我明日聯係家中下屬,先來帶他回聞人家吧。”
短短幾句把薛琬的去處定下之後,聞人茗這才從老楊手中接下了那朵定神花,小心地把它放進隨身帶的玉盒裡。
“既已事了,那我便先帶人離去了。”
路飛光這邊還戒備著,突然感覺到聞人茗借著寬大的衣袖遮擋拍了拍他的手,這才鬆開手中劍柄起身隨她一同走了出去。
“先生不必遠送,明日白天我的人就會前來接引,他們會帶著聞人家的信物來,到時讓薛琬跟他們走就行。”
聞人茗細心交代之後,才轉身真正離去。
直到遠離那小巷後,路飛光才再次把從出門開始就按在腰間劍柄上的手給鬆開。
“師姐,他們說的話有幾分可信?”
路飛光小聲問她。
聞人茗頗為驚訝的看了他一眼,“當然是十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或許是因為夜深無人,又遠離了那二人所在的地方,聞人茗說話聲音大了些,彆說就在她旁邊的路飛光,就是離得再遠些也能聽得見,“安南曾是我父王的領地,我對安南軍的製式還是有些了解的,他二人的牌子的確是安南軍式樣。況且若是不信,我怎麼會派人送他回聞人家呢?”
路飛光雖還是覺得有些不對,但他相信聞人茗的判斷,於是還是將話咽進了肚裡。
聞人茗也不多說,回客棧的路上二人也是一路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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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聞人茗果真信守承諾,派人去了那院落,將薛琬接回了聞人家。
“隻是我們去時,隻見到那男子一人,小姐您說的坡腳中年人卻是沒有的。”
“知道了。那薛琬要做什麼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行,帶回去之後就交給夫人,她會處理的。”
聞人茗看起來並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一邊聽著下屬的回報還有閒心泡著茶。
“是。”
下屬彙報完,領完命便退後出去了。
“師姐。”下屬離開後,路飛光才從窗邊走過來,接過了聞人茗遞過去的茶杯,“你這到底是信不信他們啊?”
“信,又不信。”聞人茗朝他笑了笑,“昨日隻薛琬說的話,有八分可信。但那個老楊說話之後,這可信度就降到三分了。”
“為什麼?”
路飛光覺得自己都要被搞糊塗了,昨夜聞人茗還說他們可信,今日又不信了,但她不信卻還要送他們去聞人家。
聞人茗小口抿著茶,神色平淡的開口。
“一支二十年前就覆滅的軍隊中的校尉,怎麼會認識我這個十九年前封的郡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