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來,申麗衡總是起的極早,劉誦每次被他起身的動作驚醒,又不得不保持睡著的樣子,聽著他穿衣服時衣料的摩挲聲,洗漱的聲音,或者在遠處講電話,最後他開門走出去,她才能起來。這一次他是高興了,他感到滿意,所以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大大咧咧地睡的正香,睡得非常沉,手臂把劉誦的頭發壓住了,使她動彈不得,隻能伏在他的身旁暗暗地使巧勁,直到把頭發輕輕挪開。申麗衡還在睡,手是一個攏著的姿勢,好像一夜是攬住她入睡。
邁腳走進浴室,光滑的大理石地磚上麵有一小汪水,拖鞋踩在上麵,險些讓她摔倒。驚魂未定地扶著洗手池,她抬起頭來,看著鏡中的麵容。
她很少注意自己長什麼樣子,這麼多年漂泊輾轉多處,沒有一個在家的感覺,每次來到一個地方就匆匆地躲起來,沒有留意過容貌的變化。她看著鏡中,額頭和臉窄窄的,因為長年躲藏而顯得蒼白,眼睛也是心思憔悴的樣子。她想起劉延來,那時爸爸經常抱著自己說小誦真可愛,那麼小的時候聽到我說話就會笑,劉延逗弄著她,笑得嘴角都有深深的笑紋。劉誦的臉上隻有一顆痣,它落在鼻梁旁的眼角下,微微的紅褐色,光線昏暗的時候被人看到,會讓人錯覺那是一滴淚。
她把頭發紮起來,又做好一個三明治,剛剛放到桌上,就聽廚房外麵的玻璃擋板傳來細碎的聲音,是爪子在抓撓什麼。她走出去抬頭仔細檢查,原來是野貓爬上房頂,小小的又下不來,好像困住了。小動物喵喵叫著,很是哀婉,她想不到辦法當時就急起來,她想自己真是不該出現在任何地方,總是這樣,總是這樣。她走出幾步,遠遠望見遠處彆家翻修屋頂,劉誦就立刻跑出去,求工人幫忙,把工人帶回家裡來救小貓。房子很高,想了各種辦法用各種工具都無濟於事,一個工人最後想到了用竹竿網,長長地挑上去,費勁心思把貓帶下來。他們好像給申家從前乾過活認識這個院子,看劉誦還穿著拖鞋圍裙,開口就喊她太太,她心裡一驚,解釋的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掏遍圍裙的兜驚覺自己沒拿錢,她就告訴工人跟著她穿過連廊到院子最裡麵來,劉誦進房子去給工人拿錢,才走到門口就看見申麗衡站在玄關位置等著。他還穿著睡衣,抱著臂冷淡地看著她,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醒來,是否看著她找人救小貓。申麗衡沒有說話,手裡拿著錢夾走出去給工人結算,她就明白他是一直看見了。
工人把網住的小貓給麗衡,小動物還在呲牙咧嘴,他就把錢夾放回兜裡,用手提著網罩,劉誦這時候抱著一打飲料走過來要送給工人喝,殷勤地給人分發,忙前忙後,一瓶也不給他拿。申麗衡看著她的頭頂微微地笑,又不動聲色地看向彆處。
在院門口送走工人,他們申先生申太太的話語消失,院中隻剩兩個人麵對麵站著,一切突然非常尷尬。她馬上搶話說
“能不能把貓留下家..”
她突然閉上嘴,意識到裡麵有自己不能使用的字。
“留下房子裡”
申麗衡把網兜提起來,慢悠悠地看著裡麵的小貓。
“不能”
“那你把它扔掉它也沒處可去,馬上冬天了,我來喂,不讓你操心。喂到春天就好”
兩個人翻遍儲藏室,找出來一架舊籠子,這是十幾年前過年的時候呂思佳買回來裝錦雞的,劉誦把籠子挪到房門口,又找毛巾擦乾淨,才把小貓放進去。那貓很靈敏,身上黃色黑色的斑塊隨著走步而起伏。他看著劉誦的側臉,突然想起來自己該去公司。
自從劉誦有了小貓,申麗衡發現她不再做那麼多菜了,也不再是那副孤魂野鬼似的活不下去的樣子,眼睛裡逐漸有了神采。她不會開車,走路去獸醫院給貓做了絕育,那貓溫順多了,她叫它花花,因為毛皮上的斑塊。劉誦會做飯,是曾經跟方阿姨學的,她記得方阿姨說過少爺喜歡吃什麼菜,申麗衡沒評價過,卻明顯是不領情,不喜歡她的手藝。她嘗著也確實沒有方阿姨做的那麼可口,反而把花花喂得圓滾滾的,在她的膝上打圈。自己終於有了一點點寄托,她想,天知道她是怎麼麵對每時每刻的心中熬煎,這是姚冰的丈夫申麗衡,這是申平的宅邸,小餐廳還有呂思佳三人的全家福合影,那照片旁邊後來又多了姚冰和申麗衡的訂婚照,畫麵上二人牽著手在紫藤蘿架下回頭看,姚冰美麗得讓人目眩。這一切都無言地折磨著她,劉誦總是故意躲避不看,隻要姚冰回來,她應該就有機會離開,天知道她是怎樣捱下去每一天,申麗衡每次回來都戴著婚戒,睡覺也不褪下來,好像故意要給她展示。每次她抑製不住地那一點點熱情在看到那枚戒指的一刹那就停息下來,幾乎冷得發顫。
過除夕,劉誦坐公交車繞遠路買了很多菜,申麗衡不吃豬肉,她又去清真超市買東西。灰色的地磚凋落的樹,掛著大紅色裝飾品仍然蕭瑟。毛線帽子把她的臉遮住了一小半,鼻尖也紅紅的。走著走著,沒來由地想起兩個月前他出門時,她第一次鼓足勇氣說要錢。
“要錢乾什麼”
他竟然笑了,好像在笑她,模仿著她的語氣,而且是故意把重音落在錢上,好像在打量這個字,把這個字說得很慢。
“買東西”
女孩倔氣地小聲回答,聲音還有點鼻音,把重音放在那個“東西”上,她好像很難堪
“你彆想什麼,我本來還有工資的,可是你來以後就…不是你想的那樣”
申麗衡想了一下,從錢夾選出一張卡來,紙筆寫好密碼讓她記牢,她接過紙片看了一眼就在那裡動著嘴唇背下來。申麗衡出門前好像很想笑,下巴輕輕地動了一下。
姚冰應該快回來了,一種隱隱的感覺。劉誦很想控製住自己不想,但那張訂婚照片每天都告訴她做不到。姚冰沒有見過她,其實這個家裡的人都互相不在乎也不需要知道她。回去她又做大掃除,姚冰和申麗衡的房間還留著新婚的甜蜜,姚冰的一瓶香水沒有帶走,蓋子開著,從那個微細的黃銅瓶口飄散出房間裡濃鬱的苦橙花氣息,像一片無形飄飛的綢帶。從前她打掃衛生從來跳過這間房間,申麗衡回來過夜也幾乎沒上來過。
房間裡的床上還是結婚的錦繡被麵,有一點點淩亂的折痕。她打開衣櫃,裡麵竟然放著姚冰的綢緞婚紗,光潔耀眼,剪裁的斜片垂下來,上麵莊重華貴的暗紋。他們還沒有擺酒席。姚冰還沒有來得及穿,申麗衡就帶她離開去了美國。禮服高貴得讓她心驚,她想象那個未曾出現的婚禮,姚冰本該多麼奪目,申麗衡又該怎樣地期待過,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她閉上衣櫥走出衣櫥間,他上次回來夜裡的話語又在她的耳邊,他說你其實很喜歡吧,你不舍得了,你不想讓姚冰回來,對不對。當時她彆過頭去不看他,眼淚一滴一滴地積聚在眼眶裡,搖晃滾落下來。她飛快地退了出去,又打掃彆的房間。
暖氣開得很足,她忙得一身是汗,還不到傍晚,下到樓下竟然發現申麗衡靠在沙發裡看電視。光線明亮,沒有開燈,他把腳擱在茶幾上,皮鞋的尖微微抬著。看黑白電影,生活多美好,裡麵一個房產貸款公司的老板因為蓋不出房子正要跳河,上帝派一個老頭子天使給他指點迷津,煽情的溫馨劇本。申麗衡在笑,那種諷刺的笑容,後槽牙碰了一下又放開。餘光注意到她,穿著灰色的罩衫,頭發因為忙碌而有點淩亂,他拍拍身旁的座位示意她過來,還是那張華貴的褐色皮沙發,他一旦叫她麗容她就知道必須服從沒有轉圜的餘地,就走過去,因為怕弄臟皮沙發她把罩衫解下來,疊在手裡又坐下。
“說說你在想什麼”
她沉默不語
“要麼我替你說”
“姚冰馬上就回來,對不對,前些天你出門前打電話的時候我聽到了,那邊的人說姚小姐過些天就回去。你從來沒有在這裡給姚冰打過電話,是因為你恨我我知道,我馬上就可以走,我離開北京,永遠都不會給人知道”
申麗衡不置可否
“先去做飯”
她隻好站起來走開,按照前幾天想的做菜,其實她想了好幾天今天要做什麼。左右手輪番忙著,又拿杯盤擺來擺去,直到做好一桌的菜。
新年來了,從前不是沒有和呂思佳過過年,每年寒假呂思佳把她帶回來,還是在那間小房間裡,她聽著親戚賓客絡繹往來,呂思佳和申平笑迎歡送。冬天沒辦法打球,申麗衡天天跟同學下圍棋,幾個同學來到家裡,他們口無遮攔給班裡的女孩品頭論足,評價惡毒而精準,申麗衡聽見有時候笑起來,爽朗的笑聲,同學問他你喜歡什麼樣的,他說喜歡個子高的。
她在那間房間裡無聲地聽,新年的時候申家的人聚在樓下,那麼熱鬨,其樂融融,很嘈雜,一個輩分低的阿姨把女兒給申麗衡抱,讓她喊叔叔,申麗衡哈哈笑出聲來說喊哥哥。其實劉誦也喜歡熱鬨,聽著他們笑,她就覺得開心。眼前又是除夕,可是此時因為自己,爸爸媽媽都沒有了,本來的此刻是往常一樣的熱鬨齊聚,申家該有申麗衡和姚冰,要一個哥哥一個妹妹,麗衡抱過的那女孩可以喊姚冰姐姐,如今卻成了安靜冰冷的氣氛和桌旁心思迥異的兩人,如今她可以不在二樓的小房間裡,可以坐在他的身側,卻比那時離他更加遙遠。外麵新年的爆竹聲雜雜地響起來,她嘗了一下自己做的魚,方阿姨說申麗衡喜歡吃魚,但她做的他幾乎沒有動過。
他按掉手裡的煙,看著她發呆的樣子
“想看爆竹?”
他們吃過飯他帶她上車,坐在副駕位置上,路燈的光影昏黃不斷,她用餘光看他開車,他專心地回過方向盤。
在郊外可以看到煙花表演,連續不斷,湖邊已經冰凍住了,水推著碎冰流過,發出一陣陣清脆的聲音。劉誦站在河岸垂柳旁邊的水泥平台上,驚喜地看著繽紛的煙花,好像從來沒見過一樣。她還沒有回過頭,突然之間被身後的男人打橫抱起來,天上飄著細雪,絲絲縷縷碎裂在他的眼眸,他的大衣帶著寒氣。一瞬間她恍惚地發現他竟然在笑,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非常的英俊,他抱著她轉了一圈,就像對姚冰那樣。抱著她回到車裡,她的鼻尖凍的紅紅的,他們並肩坐在後排,申麗衡側過身,他的神色變回冷淡,手臂扶著椅背直視著她,看得她非常不自在。
“你要說什麼,就直說吧”
“姚冰初六的飛機回來,我們回姚叔叔家,我可以放你走,你想去哪裡,我給你辦妥,畢竟你是我妹妹,或者你想去美國,加拿大也行”
他的聲音冷漠,好像從來不認識她,好像她真的是保姆的女兒。哪裡都可以,她在心裡說
“謝謝不用了,我會離開遠遠的,姚冰不知道我,我也不會再出現了”
她翻找著手包,拿出銀行卡,還沒有來得及遞回去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擅長欲擒故縱的手段,覺得我離不開你了”
他笑了一下,笑意又飛快地消失
“沒有”
她攥著銀行卡低低地說
“有吧,你覺得你猜對了嗎”
“不知道”
他垂眸輕蔑地看了一眼她的手中,對她說把銀行卡留著吧,不用歸還。
他們拿鑰匙開院子門,回到家,劉誦才發現她下午做衛生把小貓籠擱在連廊上了,呀地一聲心疼得要命,趕快提起籠子回到屋內把花花拿出來,小貓都要凍僵了,伏在她細瘦的腿上,眯著眼睛把柔軟的臉隔著棕色毛衣貼在她的肚腹,鼓鼓的一團,絨毛的尖上都是透明的雪。
她伸手反複揉搓著,焦急的自責的樣子。
麗衡,趕快拿一個毯子來。她自顧自地說著,又突然噤聲,想起自己不能那麼叫他,那太親昵了,室內安靜,她窘迫非常,好像不知從何時開始,一進這間房子,就總是說錯話,總是做錯事。
她抬起頭,申麗衡已經從他們的臥室拿來毯子遞給她。那麼近,原來他單手支在膝上看著她,她裹住花花,嘴唇輕輕抿住,伸出雙手揉搓著。小貓嗚咽了幾聲,她終於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他們這樣湊近看著直到她懷中的小貓漸漸蘇醒,兩個人的目光無言地集聚,像在照顧一個繈褓中的嬰兒。
她終於把花花放回籠子,四目相對,突然覺得很尷尬,煙花聲已經聽不到了,客廳又高又空曠,隻有暖氣發出的一點點輕微的叮聲。她好像知道他想做什麼,飛快伸手去拿遙控器說我們看電視,看春節聯歡晚會。電視打開,喧鬨的聲音一下子充滿房間,屏幕上花花綠綠的演員在拜年,播著中央電視台。她陌生地看著,其實劉誦喜歡熱鬨,但是從來沒有真的去湊過熱鬨。剛剛打開電視,她的手腕卻已經被他攥住,男人高大的身軀將她牢牢鎖住,吻得她幾乎無法換氣,每次她掙紮,他就會巧妙地加重力道,好像在嘲笑她自作自受。她想要掙開,身體卻已經感到乏力。他扯著她的毛衣把她往樓梯的方向拽,她已經知道他想做什麼,她拿遙控器的時候就知道,驚怖著向後掙紮,力氣卻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抓著她毛衣的空餘的肩拉她過去,電視裡放著鼓樂禮炮,她的心卻一瞬間那麼淒涼。小貓急得在籠子裡打著轉喵喵叫。
“申麗容”
他一字一字地說,劉誦知道沒有轉圜的餘地。她已經淚盈於睫,一邊掙紮一邊吐出破碎的話語。
“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不要這樣,你不能這樣,彆在姚冰那裡,怎樣都可以….還給你”
她幾乎抽泣著,踉蹌著被他拖到樓上他和姚冰那間房間。
很大的套房,天花板上還是紅木的包邊,角落的櫃子還放著姚冰的提琴。從儘頭的玻璃門出去是三樓寬闊的玻璃吊頂平台,三年前呂思佳去世後,白瓷花盆和種蓮花的石盆都被她搬出來倒空了,現在沒有種東西。她被推在黑色的梳妝台上,撞到硬木的角讓她痛得倒吸一口氣,不知道是怎樣忍受,那總是讓她沒有一點點體麵。夜裡申麗衡睡熟了,她忍著疼痛走出去,不能讓自己再看見這個房間。
她身無長物,收拾起來隻有一隻小小的旅行袋,她想了一下自己能去哪裡,排演一些最壞的去處和可能,她無力地閉上眼睛。
客廳裡電視還開著,申麗衡發脾氣的時候把燈關掉了,一隻手拽著她,一邊啪的一下摁掉了燈,她攥著他賁張的手臂拚命地往後退,像哭鬨的小孩不願意離開家跟彆人走的時候那種掙紮,一時不知道兩個人到底是誰在無理取鬨。半夜裡再下來,也沒有再開燈,她把旅行袋放在手邊,抱膝看著節目,電視機變幻著幽幽的銀光,深夜的廣告一條條飛過。她把下巴放在膝上,看著看著突然一怔,手邊打開旅行包找藥吃。她一直很小心,隱蔽地完成,非常非常地小心,每一次她都會算好時間吃藥,絕對不能,她想,她能做主的事情不多,但那件事情她絕不會讓它發生。
把小貓籠放到門廳,她最後一次環顧這棟宅邸,她在其間長大,隱藏自己的一切,看著呂思佳的明豔和枯萎,申麗衡的青澀和深沉。沒有晨光,中廳的立柱像搭起來一台灰暗的戲,沒有她這個角色,她的戲份也沒有一點點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