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過去,那株琴葉榕已然乾枯,葉片都失水焦黃了,萎靡地伏在那個白石花盆的邊沿上。劉誦走過去,又無言地蹲下,那片葉子早已經不能夠聚集水珠,正歪歪扭扭地伏著。她轉身去取了小鏟子,把乾掉的植物給挖出來,但沒有買新的再往裡種,因為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份。
她收拾乾淨衣服,每天打掃房間,每出去一次門就步履匆匆,怕出去給人看到。申麗衡把公司開回來,人脈又絡繹地找起他,有利可逐,人們就像沒發生事一樣籠絡著他,不經常的,在半夜她被拍門的聲音驚醒,開了門他就帶著一身酒氣走進來,有時候手下會沒有輕重,有時候不會。她就膽戰心驚地睡在他的身邊,常常是一身的冷汗。有一天終於確定他睡熟了,她就轉過身悄悄看他的麵容,他的眼瞼低垂,眉睫豐茂,劉誦又湊近了一下,像是終於找到機會能放鬆地看一看他,看他和六年前有沒有變化。呂思佳的美麗仍在,他的側臉卻多出了幾分穩重的氣息,那時他還有一點點少年氣,此時卻完全是讓人不敢接近的深沉和冷酷。其實她很想去摸一摸,她一直很想去摸一摸,這張臉曾經冷笑著對她說你愛我是不是,她卻永遠不會回答。似乎隻有在這種時候,在深夜的寧靜之中,她的心才能暫時放過自己,像一個人背著一筐石頭走在沒有儘頭的夜路上,偶爾她把筐子卸下來,由自己看著他一秒鐘。
漸漸地,隻是漸漸地,申麗衡發現劉誦好像殷勤起來,每次開門回家,她等在那裡的眼中似乎有一點期待,似乎已經忘記了罪惡感,常常是做好一桌菜等他,殷切地看著他吃,好像想從他嘴裡獲得某種許可,或者饒恕,或者減刑。他一次也沒上過鉤,照樣隔三差五冷落她,劉誦沒有酒量,申麗衡卻常常喝紅酒,有一天他拿起修長的杯頸,給她也倒了一杯,她勉強地喝完,他就又給她倒了一杯,繼續推給她喝。
“你明明知道我不會放你走”
“可是這樣,總有一天彆人會知道,姚冰回來…”
她的眉眼因為酒都皺了起來,他繼續給她倒滿一杯,示意她喝
“沒人知道你叫什麼,他們都覺得你是方阿姨的女兒,照顧過我父母,與我家有恩才留在這兒”
她噤聲了,她害怕權力,一直以來在申家,她從來不敢使用過多的措辭
“或者你想住在彆的什麼房子裡,我沒意見,這樣小冰回來,我們還能繼續”
“不..不用”
她連忙拒絕,臉慢慢地紅了起來,像初秋的楓葉一樣,是一點一點的漸漸紅上去。
“我哪裡都不去,彆人問起來我就說我是爸爸媽媽的養女,你是我的哥哥,我的母親是方阿姨,姚冰回來,我就消失”
申麗衡放下酒杯,向後靠在高大的紅木餐椅的背上,臉上多少顯出滿意的神情,他已經知道她喝醉了
“對不起,你恨我,我知道”
她小聲地說著,她一直愧疚是自己犯了錯,申平很快死於獄中,打手綁架了姚冰,給她注射了藥物。呂思佳心力交瘁,急病去世。而他險些也身陷波詭雲譎之中,幾乎是不管不顧地救下姚冰,不得不到美國收拾生意的爛攤子,她從來不懂生意,也從來沒有問過,隻知道這是申家的事,她沒有資格問任何的問題。那時是她第一次見他那樣的嗬護一個人,當他抱著姚冰回來輸液的時候身上的衣服都撕裂了幾道口子,袖口還沾著擦漬和臟汙。呂思佳去監獄看申平,不在家。他就對家裡來的醫生說快,快。那時家中請了好幾位保姆護工,她混跡在其中竟然沒有被他發現,又是三年,他真的完全不認識她,按約定那樣把她給忘記了,以為她是請來照顧的那幾個女人中的一員。他坐在床邊緊緊握著姚冰的手,突然間抬起頭與劉誦目光相接,像是察覺了她在看他,目光讓她驚怖,她飛快地跑去給姚冰準備溫水擦身體。端著水走過去對他說我來幫她擦,這個活你乾不了。申麗衡起身,卻沒有走出去,她能感覺那目光在頭頂盯著她,她隻能開始戰戰兢兢地退下姚冰的衣服,身體肌膚白皙嬌豔,足以讓任何男人迷戀渴望,她汗流浹背地擦完,把被子蓋好,端著水又退出去。
“好了”
男人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品著
“這些年都聽過些什麼,說說”
聽過很多,她說起申平電話裡的那些權力隱秘,聽過申麗衡背課文,甚至聽過他跟電話裡的女同學應付。那各種時候時她又在想什麼。她說我知道你想知道什麼,我是什麼時候開始喜…你想從我嘴裡知道這個,我知道。
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她就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他的嘴唇,好像疑惑什麼,她抿了抿嘴,眼睛裡好像有水霧凝聚。
她說,我知道你的聲音是什麼樣。她說,那時候我不懂事,剛剛來,我很愛哭,小孩可以哭的閉過氣去,聽到說話的聲音就害怕,就忍著不哭,那時候你…大概十六歲吧
她說呂思佳從來沒提起過你,擺明了不要她牽扯,她也很識相。經常聽到麗衡考試考好了回到家就喊呂思佳出來看,給朋友打電話出去打球,就沒什麼了。
她頓了頓,又說
是,是那個時候,我們帶方阿姨去醫院的時候,我,我才仔細看著你,當時我…
她舔了舔上唇,沒有再說下去,當時她忙亂中扶著方阿姨,申麗衡剛剛回到家隻脫掉了外套,還穿著西服馬甲,她心裡想原來申麗衡長這樣,她聽了那麼多年,那瞬間好像心裡的圍牆崩塌了,她終於看見裡麵的人是誰,她想他確實足夠讓任何父母驕傲一生,這個家庭沒有了她是如此的完美。她一直懷疑自己其實很慶幸那天他碰巧回到家讓她撞見,她一直懷疑自己在醫院外麵椅子上坐著的時候其實感到隱秘的快樂,否則她不會飛快地跑過去給他煮東西吃。
那枚金邊時鐘滴答地響著,他突然發現申麗容喝醉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要好,平時像個倔老頭子一樣,一聲也不說,悶在心裡,喝醉了竟然是這樣,絮絮地打開話匣子,說個沒完,而且非常乖,他問什麼她就答什麼,和盤托出。他一直以為申麗容是個啞巴,結果被她埋在心裡的事情那麼多,像台小錄像機。他用波瀾不驚的神色問了很多的難以啟齒的問題,問她疼不疼,為什麼不出聲,問她受用不受用,喜不喜歡,將來嫁給人怎麼給人家解釋。
故意讓她不堪,逼迫著她回答。
她的臉紅紅的,白皙的雙臂支在深紅色的桌麵上,有點迷糊地低低地說受用,喜歡,會想辦法給解釋。
他的嘴角微微一動,申麗衡像是想笑,但是忍住了。
他把她摟在懷裡抱起來,她的臉頰飽滿起來的時候像嬰兒一樣柔嫩,溫和地隔著一層襯衣貼在他的臂彎。
但是沒有立刻走開,他看著長長的桌子上這一桌子菜,無聲地笑了起來,每次他回家,不知道她要花多長時間費心做這些吃不了的飯,像討好一樣。他知道她想乾嗎,想尋個機會給他說放她走,他沒有讓她說出來就把她灌醉了。
他抱著麗容坐在床沿,她溫柔得像水,臉頰都貼在他的肩上,絮絮的說著,她說那時自己的思念,勉力照顧著呂思佳那麼艱難,紡織廠的女工朝她的座位上潑冷水。甚至他訂婚時,她也沒有嫉妒過姚冰,隻是一瞬間心裡碎裂了,就像那個杯子一樣。希望自己沒有做錯事,這樣,就不會牽連家人,她也許可以偶爾借看望媽媽回到家裡來,還可以至少是回來看看他。
燈光柔和,他的吻封緘了她的話語,從前的時候她一直是緊張的,現在卻不再是那樣,放任他輾轉留連,他一隻手撫著她微微發燙的臉頰,好像不滿意於此,又命令她開口說話,他讓她說什麼,她就小聲地說什麼,那種溫柔幾乎讓他心驚,問她要不要,她就說要,問她好不好,她就說好,讓她叫哥哥,她卻不照做。聽著聽著他難以抑製地快樂,花格玻璃窗的光影婆娑,懷中的她累極了,眼睛慢慢地小幅度地眨著,還在平複呼吸。他的手撐著下巴看著她,一邊在她的腰際攬著,有時候手下用力,好像故意不想讓她那麼快睡著。
“我是誰”
他想試試她還有沒有那麼醉
“申麗衡”
他聽見她用氣聲說,便興味十足地笑了笑
“麗容”
女孩的眼睛因羞恥而躲閃,像是求他不要說下去。
他顯得很滿意,像在思考什麼,她困倦至極,他最後搖了一下她,好像留戀一個玩具,阻止她睡。
“你應該叫我什麼”
“哥哥”
她睫毛微顫,支持不住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