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嗯,我定後天的機票過去。”
姚冰柔而冷悅的聲音從客廳響起來,不一會兒她走進來,對申麗衡說這次複查提前了日期,後天就去。
三年過去,申麗衡的事業又有了起色,姚冰每隔一段時間從紐約飛去德州,在醫學中心定期治療,醫生說有把握使她恢複生育能力,儘管在三年前的綁架中藥物傷害了她的身體。
二人默契地不再提起申平和呂思佳,他投入全部精力在工作上,成功讓自己忘記了那些事。
直到有一天姚冰父母打越洋電話來,說呂思佳三年前去世的時候把房子交給了她的護工保管,姚父記得她叫劉誦,問申麗衡是否認識她,是否需要他們代為處理。深夜裡的電話傳來悠悠的聲音,申麗衡答應掛斷,潔淨的落地玻璃窗前夜景通明,他卻沒有開大廳裡的燈,斜倚在沙發的靠背上看著窗外,外麵有一點喧雜聲,是音樂劇海報的試表演唱段,或者行人的歡笑。
申麗衡卻完全不在意,他心裡突然想起這個人來,好像一個人遍尋一整間房子,終於找到了一把丟失的鑰匙,就是她。
劉誦。他念道,又重複念了一遍。三年前百忙之中,他竟然忘了她,真的完全把她給忘記了。他完全做到了申麗容那一次從醫院回來對他所懇求的,就是忘掉她。一下子無數條線索彙聚。他立刻就明白了是因為她,一定是因為她,父親那時才會過完年突然入獄,一瞬間心中幾乎怒意忿然,幾乎都沒意識到自己氣得輕微地點著頭。劉誦,他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原來她叫劉誦,竟然真的忘了。
姚冰打開主臥的燈光,踩著地毯走了出來。她穿著絲綢睡袍,赤著一雙腳,腳尖瑩白纖細,腳腕骨骼均勻。走近一些了,便問他為什麼不回去睡,他對姚冰說公司已經恢複得和從前一樣,姚爸爸剛才也打電話來催,還有房子的事。他們可以準備重新回北京,姚冰不遐思索就答應,但她還要再去一趟德州,讓申麗衡先走,她大約需要再晚幾個月。
申麗衡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既憤怒又焦急,一種莫名的焦急,焦急的是姚父說,劉誦消失了,憤怒的是因為這個人的存在使自己狼狽不堪,婚禮取消,全家離散。這個人消失了,他算了算時間,她高中應該沒有畢業,一瞬間他竟然想,如果她有愧疚心,不知道還有沒有活著。
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他使自己忘掉的那片記憶又回來了,隻不過還是在那間客廳裡,因為她,爸爸進了監獄,媽媽生了病,也因為她,還有一個人支持著,照顧著呂思佳,父母親到最後都以為他沒見過她,讓他以為她不存在,他們不知道的是,那片記憶一直存在,雖然已經是六年前。回北京前的一星期,紐約大雪紛紛,他站在辦公室窗台前,落地窗溫暖明亮,他發現他與其說是忘記過,不如說是故意把它給隱藏了。那天下午客廳昏黃,他站在空曠的玄關,她從樓梯上不管不顧地跑下來,他好像被什麼小獸撞了一下,轉過身來就看見她,一點都不漂亮,說話的時候就像被什麼絆住了,看見他以後,那神情像是天都要塌了。他一路背,她一路穿著灰色的罩衫在他旁邊扶著方媽媽。當她低著頭說自己是保姆,自己的名字是申麗容,她說求你忘記今天….他驚覺自己從來沒有忘記過,甚至每個瞬間都清清楚楚,當時他二十五歲,千般女子已經對他趨之若鶩,他也早已通曉怎樣挑動女人,可唯獨那時坐在桌邊,好像自己在故意表演給她看一樣清楚。
下了飛機,也沒感到什麼疲憊,他聯係姚父。又回到舊宅邸附近,鄰居告訴他呂思佳熟人的聯係方式,再通過熟人找到申麗容,一氣嗬成。他開著車走在街上,一棵棵樹飛馳而過,都因為冷秋已經已經開始凋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開得那麼快,好像還是有壓製不住的怒意,好像一個寬宏大量的債主,在欠債的人久久不還後終於翻臉無情,急著去收取自己的債款。
再看見這個女孩,他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她長大了,她長高了,深秋裡她仍穿著紡織廠的薄工作服,蓬鬆的衣服仍然讓她看起來很瘦弱。棉白的口罩兩側還有多餘的空量,她從工廠走出來,疲憊地摘掉帽子,口罩,和袖套。棕褐色的頭發流瀉下來。他開著車一路跟著她,光影在方向盤上轉動,他盯著汽車的雨刷器想起什麼,不知道呂思佳是怎樣將她養大,在學校,在那間小房間裡麵不聲不響地藏著,他玩的遊戲卡碟,同學來家聚會,看電影碟片的時候她有沒有聽到,他說過那麼多話當時,她又會在想些什麼。
劉誦在樓梯口察覺有人在跟著自己,她走回自己房間的樓門口,腳步聲已經從樓下傳來,越慌張鑰匙越插不進去,她暗暗著急起來,因為她已經感覺到這個平台自己的身後有第二個人,就這樣吧,如果是賊,要什麼都給他就是了,她認命式地轉過身,卻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那人的手臂猛然將她牢牢禁錮住,她想抵抗他的親吻,兩手拚命地去推他,卻推不開,反而被他擒住手腕,唇齒之間他已經讓毫無經曆的她敗下陣來,連呼吸都無法自主。她心中閃過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好像已經猜到了這個人是誰,過了很久男人終於放開她,她踉蹌著扶著牆,又打開門和燈。
淡黃色的燈光溫暖地照進來,門口落拓的照出一圈燈光,她看見申麗衡銳利的目光,高大的身影一半籠罩在黑夜裡,一瞬間給她的錯覺像冷血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