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思佳跟申平要去北戴河休假一個月，不能帶她，思佳就吩咐保姆在家看護小容，臨走前又叮囑保姆宅子裡各種注意事項，讓她們知道什麼樣的人能給開門什麼樣的人不能。申家宅子很大，挑高非常高，從前劉誦不能出去小房間，現在終於可以走動，她每天學各種家務，打掃院子，終於對這個房子熟悉起來，這些人終於一個也不在家了，她有一點點放鬆的感覺。

仲夏的傍晚，夕陽餘暉從客廳那麵巨大晶瑩的扇形玻璃窗灑照，保姆阿姨吩咐她今天要把二樓三樓的掛毯全都打掃乾淨。劉誦拿著機器來到二樓，繁複華麗的巨大波斯掛毯展開在牆壁的木板上，襯得她很渺小。她還不會操作蒸汽熨鬥，這種機器當時還很時髦，這個毯子又那麼大。劉誦笨手笨腳地組裝起來，卻不小心把它打翻了，保姆方阿姨又急又生氣，開始數落起她來。她就站在那裡聽著，好像是突然一個停頓，阿姨坐在那張橡木椅子上就歪起頭來，慢慢地就倒在地上。她嚇壞了，焦急地跑下樓來，要找電話，對，電話，她想，要打給媽媽，因為她唯一隻知道媽媽的電話號碼。就這樣跌跌撞撞下到一樓，卻在樓梯口撞到一個人的背，不好了，她立刻就知道，不好了。她在心裡說，這麼多年，媽媽養育她這麼多年，全部被她給搞砸了。曾經很多個回家的夜晚，她聽到樓下的人說話的聲音，她經常的可以辨認出，知道，他是媽媽的兒子。

申麗衡轉過身，他猛然皺起眉頭來

“你是誰？”

女孩咽了一下，幾乎是在顫抖，避開不看他的視線。

“保姆”

“你是保姆？”

女孩聽著申麗衡戲謔的語氣，抿起嘴來好像很焦急，不管不顧地拉住他的袖子就往後走，把他往樓上帶。

“保姆暈倒了，都怪我，快，快來”

他們手忙腳亂，麗衡背著方媽媽，女孩飛快地擦掉地上的水，又拿鑰匙開門，給麗衡騰地方，一路上又拿濕巾不停給方媽媽擦臉。直到三人一路走到附近的醫院。

走廊牆壁的粉漆潔白，像醫院裡來往的人空白的思緒。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劉誦坐在牆邊的藍色塑料椅子上，看著麵前牆壁上固定著的給病人行走用的扶手。身後不遠處的病房裡若有若無地傳來申麗衡和醫生交談的聲音，其實她很熟悉這個聲音，每次聽到，她都會仔細地聽。這下完了，真的完了，她想，她不能再藏下去了，申叔叔好不容易接受了她，卻在這個時候撞見申麗衡，都是因為她，她會毀掉媽媽的生活，自己今年已經十六歲，離開媽媽自己能夠活下去吧。

她低頭看著眼前視野裡出現的皮鞋尖，知道申麗衡是剛剛回到家，還穿著西服，衣服都沒換，就被她撞到。

“你叫什麼名字”

她低著頭不回答，申麗衡看著她歪紮在一邊的辮子，長長的棕褐色頭發，還穿著一件做家務的灰色罩衫，此時因為一路著急跑動照顧方媽媽而堆疊在身上。

申麗衡像是耐心耗儘，蹲下來強迫她對視，從他十五歲到他二十五歲，她對他的全部印象隻有小餐廳那一張全家福照片，上麵被爸爸媽媽緊擁的男孩年紀那麼小，卻已經靈氣十足。她從來沒有動過家裡的任何東西、相簿，甚至物品的擺放位置，不知道他後來長什麼樣子。現在終於是知道了，他的眉宇之間有一股很淩厲的氣質，好像在逼迫人。他真的很像媽媽，比媽媽還要漂亮，她想。

“你叫什麼名字”

他的下頜邊微微動了動，開始不耐煩了

“我是幫保姆乾活的”

她急中生智，如果能這樣圓過去，後續永遠消失，她也許可以保護媽媽，不被申家知道

“是嗎？保姆主動找你來給她添亂”

他好像想笑，像是能一眼把人看穿，劉誦把話吞了下去，就不再說話了。醫生在旁邊走出來，又朝他示意了一下，他們就走進病房去了

又過了很久，外麵的天漸漸地黑了，她坐在原位上一動不動，心裡閃過很多種可能，她該怎樣活下去，說了實話會怎樣，不說又會怎樣。回小城，回爸爸家。這可能嗎。腳步聲走了出來，申麗衡的聲音在她頭頂上響起來。

“起來，回家”

她隻能聽從，沉默地站起來，機械地跟在申麗衡的身後，一步一步地走，他長得很高，步子長長的，影子落得很遠，她走在這個窄長影子裡。路邊的行人神色匆匆，尋找目的或生計。路燈昏黃，她隻能一道一道地跟在他後麵

家中一片漆黑，申麗衡按開了燈，她沉默地上去收拾散落的東西和椅子。無處可逃，收拾乾淨以後她就隻好垂著頭又走了下來。申麗衡正坐在那張褐色皮沙發的邊緣，那株用白石盆子盛種的琴葉榕就碧綠地招展在他的手邊，手中拿著方媽媽的病例翻過來覆過去地看。抬眼見到她來，他站起身來放下病例，走過來。

“說話”

“我叫申麗容”

他一副預料之中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劉誦就立刻著急要辯解，她一急，就想伸出手去擺手，沒留意碰到了一下申麗衡的衣襟，她又連連後退，退到那副金黃色油畫的前麵。

“不不，其實這也不是我的名字，我不是你爸爸的孩子，我也不是你媽媽的孩子，你，你彆生氣”

女孩就走到樓梯口，又向他招招手，慢慢的向他演示她是怎麼樣躲在家裡可以不被人看見，怎樣讀寄宿學校。又帶他到二樓的小房間裡看裡麵是什麼樣的，父親母親是怎樣知道又沒有對他說，她看起來很緊張，常常躲避他的目光，說一會就要吞咽一下，窄窄的臉上發絲淩亂，是他們下午帶方媽媽去醫院時著急跑亂的，臉頰也微微發紅。

接著，她好像想到了什麼，眼睛突然亮起來

“你餓不餓，我給你做一點東西吃”

她飛快地又跑下樓，進廚房煮起粥來，呂思佳教過她怎樣用廚房，很快她把做好的粥給端過來，申麗衡正在接生意電話，走來走去一邊接一邊拉開紅木餐椅準備坐下，漫長的時間那邊一直申公子申公子地叫著。

他按掉電話，用雙手支在桌子上看著她，室內一下子安靜，她慢慢把粥推給他，低下頭好像很慚愧。在那一瞬間他鬼使神差地突然想逗逗她，他心裡知道他是故意的。

“妹妹”

她擺起手來

“不不，我不是你的妹妹，不是，我很快就離開這裡”

他揶揄地笑了一下

“我隻是出差路過，順便回來家看一趟，方媽媽沒什麼大事，明天你去醫院照顧她，給她做點流食帶著，然後你們倆回家等爸媽回來”

“好”

她很認真地說

申麗衡吃了幾勺就放下了，劉誦把碗拿去廚房洗乾淨，再回來餐廳申麗衡已經消失了，她聽見浴室的水聲，不一會兒麗衡出來，看到女孩還自己呆坐在那張大桌子旁邊，像在心裡盤算著什麼。

金邊時鐘滴答作響，他無意與她糾葛，她卻跑過來看著他說道

“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申麗衡轉頭看，他的個子高很多，足以看見她的鼻梁在臉上投下纖揚的影子

“你能不能忘記今天，忘記自己見過我，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反正方阿姨本來也不知道，我說我請了救護車，這樣，媽媽也以為你不知道，媽媽和申叔叔就能好好的。”

女孩的發絲淩亂，他略微抬了抬眉，不置可否，走上樓，留給她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