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揀一路神色如常,性子沉穩的花霧隻輕聲問過一句便不曾言語,她知道她很快就會忘懷。
腳步輕快的一行人下山時,剛巧碰到縣令嗬斥魚舟和一位嬌媚的姑娘。
花晴嘟囔道:“什麼呀,還以為他遇見什麼大事了,怎麼和人家姑娘扯上關係的。”
阿揀倒沒這麼樂觀,倘若不是卜算出什麼,蓮心不會如臨大敵。
公堂之上,捏著圓扇的瑤姑娘體態雖嬌但神情正派,要不是認識被她說登徒子的另一人,怕是連阿揀她們都要相信了。
圍觀的人群也義憤填膺,縱使西南民風開放,並不十分苛責女子,但是輕薄了佳人還這般混不吝的,實在讓人鄙夷。
縣令試探地問:“那依你之言應當如何呢?”
他打量地看著魚舟,雖衣著較常人體麵些,但是也並不算什麼富貴人家。
瑤姑娘手中還攥著魚舟的香囊,好一副深情厚誼模樣。
阿揀不由失聲:“這該不是個拐子吧。”
旁邊聽見她聲音的阿婆不讚同道:“這一個男子,誰能拐得了他。”
脖間纏著汗巾的中年漢子聽見,幽幽哀怨:“怎麼不見人這樣訛我呢?”
阿揀恍然,原來不是所有人都信了這女子之言,隻是人家一不求財,二願自請刑罰自證清白,好好一樁仙人跳,反而變成了深情如許。
魚舟憋屈地站著。
他一來就說這女子怕是煙花人家,但是無人相信,捕快還皺眉不住叫他閉嘴,凶神惡煞活像貼畫裡那八尺門神。
“你說。”縣令看瑤姑娘抽噎半天怕是說不出什麼下文了,又看向另一個相關人。
終於被允許發言的魚舟於是又重複了自己的看法:“稟大人,草民好好在路上走著,這女子就投懷送抱。”
聽眾發出一陣噓聲。
魚舟臉有些紅:“依草民看,也許這女子是做慣了這般勾當的,神情舉止也不像好人家女子。”
話音剛落,縣令還未曾言語,阿揀就一把衝進公堂抱住了片刻之前還在慷慨陳詞的姑娘。
花霧也一陣後怕,她的指尖因為急速彈出的石子而發燙。
至於那石子,此刻正落在瑤姑娘的腳邊。
原本聽到魚舟此言正欲尋死的女子,被花霧的石子卸了力道,歪在女童的懷中嗚嗚地哭著。
沈樅南也摸不著頭腦,他自幼習武,自然看出來這女子不是裝腔作勢。
“黃大人,她觸柱的決心不曾有假。”
沈侍衛既然如此定論,文官出身的縣令自然摸著肚子沉思。
西南女子,剽悍的也有之,現在是這男子不肯認,這女子偏要他認。
至於突然出現的這個女童,他也沒當一回事:“好了,無關人等,退下退下。”
阿揀一抬頭就迎上眾人目光,剛剛幽怨的中年男子還在鬱鬱寡歡呢,她不免覺得好笑,又一想,不能就這樣退下,魚舟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於是頂著縣令捕快打量的眼神,自我介紹道:“大人有所不知啊,被告的,正是草民的哥哥。”
阿揀養得精細,魚舟相較之下就平庸許多了,縣令懷疑地看著。
打扮成尋常佃戶的花霧按兵不動,花晴摸著假胡子倒有些按捺不住。
魚舟立馬認下:“是啊,大人,這是我家妹子,草民全家都是安安分分的平民。”
瑤姑娘被打得腳踝腫痛都不曾痛呼,聽見魚舟莫名多了一個妹妹,卻驚訝地大喊:“不可能!”
阿揀湊近看她:“為何不可能?”
瑤姑娘自剛剛崴腳,就一直半倚在她懷中,此刻是走也不得,避也不得。
花晴看戲看得入迷,怎麼這騙子一聽魚舟有家人就麵紅耳赤呢,她也不請自來,走進堂前。
“大人,草民也可作證,草民正是這男子鄰居,從小一起長大的,魚舟什麼為人,草民再清楚不過了。”
死死盯著又冒頭的花晴,瑤故娘險些把身子擰成麻繩。
縣令看不下去,招來捕快賜座。
看向終於安頓下來的瑤姑娘:“你待如何解釋?”
她早已做好了所有準備:“大人容稟,小女子家世清白。”
女童出現時她還有些驚慌恐是自己認錯人,但是這自稱鄰居的男子一出現,她心中就十拿九穩了。
瞟著毫無用處的幫閒,瑤姑娘咬牙——早知道應該請幾個識字的當哥哥,這群人便宜是便宜,淨會招貓逗狗,一上公堂就安靜地像鵪鶉。
她默默數著,五個,沒錯。
“大人,民女是邑縣人,父母生了五個兒子才有了民女,自幼愛惜得像眼珠子一般,聽見有人說民女家風不正,這才,才一時失態。”
顧不上斥責那幾個頭低得險些埋到地下的沒用漢子,她隨手抓過一個:“大哥,你不是最疼我嗎?”
被揪過來的男人因為瑤姑娘長長的指甲而回神:“啊?”
瑤姑娘恨恨的低聲耳語:“三倍。”
於是害怕自己偷雞摸狗行徑暴露從而被抓的閒漢甲也富貴險中求,他咽下一口口水:“大人啊,咱們都是良民。”
想到兜裡熱熱的碎銀子,還有即將飛向他的更多銀錠,他也鎮定地扮演著一個好哥哥:“咱們這幾個縣有幾家花樓幾家楚館,您還不知道嗎?哪家能養得出咱們這麼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啊!”
縣令一拍驚堂木:“一派胡言,誰去過那醃臢地方了。”原本就圓乎乎的胖臉更是漲紅。
捕快也順勢斥責,他想到什麼,將人群中看熱鬨的一個婦人叫了過來。
“大人,這是王婆子,附近幾個縣的女子她都知曉的。”
雖然被叫婆子,但是婦人分明還有幾分姿色,她比被瑤姑娘強行拉來出頭的男人們鎮定多了:“大人,民婦同公堂上的女子不熟,隻是,這姑娘妖媚有餘,卻還不是婦人呢。”
人群中飛來半顆爛白菜,正好麵中魚舟的麵中。
阿揀也攔不住,看著躍躍欲試想群起而攻之的正義民眾,她也有些後怕——詆毀女子名聲,是要為天下所不恥的。
看向勢在必得的瑤姑娘,阿揀愧疚地道歉:“原是我哥做得不對,倒讓姑娘難做了。”
女童聲音稚嫩,倒讓她不好發作。
阿揀又恭敬朝縣令行禮:“大人,我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長大,雖說長兄如父,但是我這兄弟實在是這兒有些不足。”她指了指腦袋。
魚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瞬間就變成腦子不好的孤兒了,但是本能地不敢說話,今日他每次出聲,不是被斥責就是被鄙夷。
“民女家中薄有資產,既然哥哥對這位姑娘不住,姑娘又一往情深,”阿揀示意縣令看瑤姑娘手中始終攥住的那隻香囊,“自然不能辜負佳人。”
雖然有些疑惑這香囊不像魚舟日常之物,但是瑤姑娘信誓旦旦,她也就順勢而為了。
瑤姑娘嗚嗚咽咽,無可無不可,原本的小圓扇早就收起,袖中的帕子倒是招展著。
她順勢把香風甩到另一個“哥哥”懷裡,那人摸著帕中的銀子眼睛瞪得像銅鈴。
“這不可啊,把我,把我妹子當兒戲不成?”
瑤姑娘死死盯著他,他又改口:“不是,不是,我是說,要狠狠出點血,不是,是出點誠意。”
指望不上這人,瑤姑娘又看向之前那個更機靈的。
男子伸出手,五根手指試探著。
她咬牙點頭。
“大人明鑒,女大不中留,今日公堂之上,雙方家人在場,還請大人做個見證。”
魚舟還什麼都沒說呢,就糊裡糊塗被定下了一樁親事。
出了縣衙,阿揀戲謔地看著便宜“嫂子”:“何日來迎娶姐姐呢?”
她算著良辰吉日,眼睛一時不錯。
“就明日吧,不用拘泥於那些虛禮。”沒了圍觀她的眾人,瑤姑娘也不用勞煩那幾個話都說不清楚的地痞流氓了。
魚舟正想跟著阿揀偷溜,什麼明日後日,出了這條街他今生不會再與她重逢。
“慢著,你可以回去準備”,瑤姑娘對阿揀說,又看向魚舟,“你跟我走。”
日光下婚書閃爍著光芒,不遠處是縣衙站崗的捕快們。
瑤姑娘將五人招呼到角落,把剩下四個沒用的鵪鶉遣散,留著那個最獅子大開口的送嫁。
手中牽著的麻繩一動,她低聲喝罵:“夫君,你又想去哪兒?”
阿揀無能為力地看著被牽走的魚舟,好在,同他定親的姑娘並無武功。
自求多福吧,她看著天色,竟已過去了兩個時辰。
“哥哥,我明日來接你和嫂嫂。”阿揀大聲呼喊,揮手同魚舟告彆。
瑤姑娘沒把她當一回事——再是美人胚子,至多也不過是體麵些的宮女罷了。
她饜足地看著不情不願的魚舟,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夫君好好想想”。
回到自己的臥房,施朱傅粉的白淨男子端著盆為她淨手:“門外有幾個閒漢不肯走,無妨,我親自打發了。”
瑤姑娘深情地撫摸著比自己還要柔嫩的肌膚:“多謝公公了。”
她的眼睛像鉤子,讓人無法不沉淪:“來日,必當結草銜環以報。”
“為姑娘解憂,義不容辭;至於來日?好說好說。”
長安城內,淑妃大許氏正虔誠製香。
“取雪水來。”
於是宮女從冰窖中取出鬆針雪。
“也不知薜之此刻如何了?”
生就一副慈悲相的她淺語溫聲,任誰也想不到被她心心念念的薜之竟是仇人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