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朝露宮中任人宰割的夏氏,本宮才更配得上後宮主位呢。”
淑妃歎罷,又親手煮了半壺清茶。
而被她心心念念的惠妃夏清霜,卻正在做著亡命勾當。
袁雁回局促地喝著桃花酒,婦人含情脈脈的眼神讓他渾身不自在。
“好了,酒也喝完了。”他起身欲走,偏過頭不去看夏氏。
“哎。”明明也隻是她輕輕巧巧的一句歎息,但卻讓誰腳步千鈞。
清霜朝他走來,往常雷厲風行、所向披靡的袁將軍麵色甚至有些委屈:“天色已晚,應當歸家了。”
惠妃轉而一笑:“哪裡又是西渚的家呢?”
她如玉的雙臂將高壯的男子困在梨花木圈椅裡,袁雁回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呼吸細細密密地打在他的耳側,於是向來不假辭色的人也逃避地閉眼。
“將軍的家,應在邊疆;而西渚的家,在他心安之處不是麼?”
女子的尾音上揚,仿佛回到了能高聲暢言的某時。
袁雁回驟然起身,待撞到某雙藕臂,又跌回椅中。
他又舉起酒杯,舉至半空,才驚覺杯內早已無酒。
夏清霜揉著自己的手臂,肩上的輕紗披帛如同蝴蝶翩飛。
她恍若未覺男子的緊繃,隻是麵色自若地又為他斟上一杯酒:“慢點兒。”
簾外望風的綠柳神情莊重,紅薔戳了戳她半個時辰未曾挪動一寸的胳膊,貼在她耳邊揶揄地說:“主子想做的事,就沒有不成的。”
綠柳想起入宮之前姐姐的殷勤囑托,隻是淺淺一笑,錯了,有心者才能栽花才能折柳。
曾公公盯著被剝得乾乾淨淨的魚舟,不住思索——不對啊,背後的胎記呢。
旋即又搖了搖頭,定是那日曲江池中他眼花了。
他不過是淑妃閒時的一步棋,也正是這樣未曾過明麵的閒散太監,方能憑空消失良久而不被起疑。
知曉自己不能快速識人,他特地求來畫像,又排查兩縣所有年齡相仿的男子。
這樣的細皮嫩肉,又掛著惠妃親手縫製的香囊,斷然是不會有錯的。
曾拾忠的神情諂媚,仔仔細細地侍奉著渾渾噩噩的魚舟。
瑤姑娘很不解,隔著紗帳想,既是下了藥,又何必如此伏低做小。
曾公公卻想,此一時彼一時,焉知六皇子沒有翻身之日。
回到山上的阿揀越想越疑惑,她坐在床側,看著裹著毯子的蓮心:“所以是所圖為何呢?”
女孩的臉龐稚氣未脫,於是蓮心也隻得倚靠在迎枕上反複推敲。
“你穿得明明比魚舟富貴許多啊。”蓮心看著粉雕玉琢的阿揀不由感慨道。
“這樣苦心孤詣非要同魚舟定親,甚至在他說自己是山中獵戶之後,煽風點火非要縣令現場授予戶籍同他簽訂婚書,”蓮心說著又將毛毯往上拉了一寸,“那為何不去見見他的家人呢。”
花晴花霧遙遙站著,她們也早就察覺到女子自相矛盾的態度了。
花霧皺眉回憶道:“阿揀說自己是魚舟姊妹時,她的眼神甚至有一絲鄙夷。”
花晴完全沒注意到這點,隻是也回想著瑤姑娘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魚舟沒有戶籍,她好似一點都不意外。”
她們不知道,晚了薛荔一步來到邑縣陽縣、不曾看見那日登山勝景的瑤姑娘一行,是發自內心地覺得六皇子隻是想法子死遁。
換句話說,此刻宮中,最放心薛荔、最相信他能全身而退的,不是親娘夏清霜,而是淑妃許婉華。
金秋時節,陽縣這邊你方唱罷我方登場,朝露宮內殿倒正是一片春意融融。
袁雁回最後一次試圖抵抗,他按住夏清霜解他衣帶的手:“尚不知娘娘所求。”
他有些為難,有些羞赧,但隱約,卻還有幾分期待。
而婦人隻一味笑著,捉了他的手往自己臉上撲胭脂。
罷了,罷了,他從來不曾對她設防,也從來無法拒絕她。
縱然是他做不到的,也早已承諾了。
紅薔早已退至門外望風,綠柳低頭數著鞋上花朵有幾瓣,聽見一聲嬌吟本能抬頭,又立刻躬身,同牆角那盆蟹爪蘭麵麵相覷。
袁雁回麵紅耳赤,不敢看她。
同薛易成婚之後,他們斷了聯係,一眨眼竟十幾年過去了,當日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也穩重許多,風霜與刀劍倒還她一個不惜氣力的故人。
他還在固守些什麼:“這些年,你可曾想起我?”
後半句卻始終沒有問出口。
袁雁回想問她,是否有那麼一刻後悔過未曾俟他長成,到底還是無法出聲。
惠妃過得如何,他又如何不知呢?怎麼又能平白惹她傷心。
夏清霜將繡著曇花的褻衣扔他臉上:“西渚,你未免也太不認真了。”
袁雁回羞愧得無地自容,婦人如玉的手隔著輕薄的絲綢褻衣拍打著他的臉頰:“都到這滅門的地步了,還談什麼昨日。”
有著賢名的惠妃隔著男子臉上那一小塊布料細細密密地親吻著,定南將軍歡愉的淚珠沾濕了水粉色的綢布。
從未有什麼綢帶束縛著他,但是他卻因為女子輕柔的呼吸而動彈不得。
抄家滅族又如何,他從來都是孑然一身,倒是不知夏衡是怎麼想的了。
想到汲汲營營在朝堂左支右絀的夏大人,他竟然有些同病相憐的慨歎。
男子的鼻息撲在綢布上,夏清霜揭開,瞧見他滿足欣喜而寬慰的臉。
“這樣不持重,真羞人。”
她見不得他笑得這般殷勤,於是乾脆不看,隻埋首嗅著他耳垂,口脂墜落在他脖頸上。
方才喝的桃花酒倒正應了這景,袁雁回握住她不安分的手:“往後應如何呢。我怎樣都行,但是夏家還有一大家子呢。”
夏清霜轉而撫摸他的手掌,指尖躍動間,女子深情凝視,更是讓袁雁回頭皮發麻。
“哥哥當然知道,即使一時不知,也總會原諒我。”
夏清霜向來不爭,隻是因為,她總以為想要的東西最後都能得到罷了。
而她任性的底色也完完整整地傳給了薛荔。
被牽掛的六皇子正苟延殘喘著,被冒認成薛荔的魚舟也奄奄一息了。
瑤姑娘重金請來的醫師隨侍在側,細數著他的虧空,魚舟從來不知自己竟能體虛力竭至此,但是聽著旁人一樁樁一件件念著,他也未免懷疑人生了——我有中過毒?
曾公公攤開畫像比對著,不時發出嘖嘖聲。
倘若是阿揀,必定是要追究畫師責任的,這哪裡像薛荔?
阿揀能猶豫那樣久,最後還將人從河中撿回來,薛荔的臉可是立了大功的。
而魚舟雖然長得文質彬彬,但是慣常同魚樂捉貓逗狗,氣質混不吝,哪裡會是同一人?
瑤姑娘卻不曾懷疑,畢竟魚舟可是她在陽縣難得看到的平頭正臉的白麵書生。
“武功也對得上,公公彆想了,哪有這麼巧的事兒。”
聽到女子的肯定,曾拾忠也不住點頭。
那天招呼瑤姑娘一行人纏上魚舟的時候,他就信了七分了。
“好,”他揮退往魚舟身上塗藥的大夫,“都快把我們皇子熏成傻子了。”
魚舟的頭在浴桶邊緣一點一點,皮膚已經被泡皺了。
曾公公扶正他的頭以免貴人溺水,其餘的事都自然而然。
他自信潑墨,寫下寄給京中的信。
長安城中,許美人還在禦前侍奉,連日聖寵正隆,儼然是宮中紅人。
她收下家裡給的一盒盒體己,洋洋自得地使喚婢女再為她煮一鍋鳳仙花汁。
“到底這許家,還是本宮最有鳳命。”
端著銅盆的侍女聽見這句話,腿一軟,滿盆的花汁潑在西域進貢的波斯地毯上。
許美人嫌棄地看著被浸染的地毯,揮手示意公公將侍女帶下去。
想到可能有的責罰,侍女織錦膝行到許美人跟前:“奴婢知錯,奴婢不敢了。”
身後的太監像兩個門神扣住她的手準備押送。
織錦哭嚎出聲:“小姐,小姐,您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在許府時您的貼身婢女啊。”
許美人看著麵前哭花臉的丫鬟,她神情哀慟不似作偽。
“當年的舊人,本宮早已放歸了。”
“綺羅,我的綺羅姐姐,”入宮以來遭遇各式冷遇,她都沒有鬆口,但是此刻,麵臨生死考驗這一瞬,她最終還是背棄了自己的誓言,“我是織錦。”
許美人喃喃念著:“織錦?”
曾經忍饑挨餓的記憶,曾被刻意忘卻的不被期待的過往,竟然也會不期然重現天日。
她長出一口氣:“齊瑞,領她下去杖責二十,記得塞住嘴。”
侍女絕望地癱倒在地,痛恨再次將她賣進府中的家人。
他們總說富貴險中求,既然許綺羅能為她對抗許大人,那她就應當同小姐共進退。
織錦覺得好笑,誰會覺得主子對奴仆的憐憫是一種珍重與愛惜?
反正許綺羅不是,她也不會當真。
她隻是將我看成是一個木偶,一個證明她也是有忠仆、也能同許婉華分庭抗禮的工具罷了。
假如有選擇,誰願意侍奉許家小姐?
可惜,不同意又如何?
她不是孤女勝似孤女,在許小姐麵前,織錦是可以忘記的侍女,但是至少,至少赴黃泉的時候,她還能有姓名。
屋內瞬間一空,許綺羅獨坐在芙蓉圈椅中,半晌未曾開言。
“倘若還活著,就回來貼身侍奉本宮吧。”她的聲音消散在穿堂而過的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