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將軍克製自己的言辭:“既是故人之物,也不必再引今時之客。”
他作勢離開,但是腳尖的方向卻始終朝向夏清霜。
惠妃聞弦歌而知雅意,她也不叫袁將軍為難,直接叫來婢女們堵住他的退路。
“這又是何意,惠妃?”
袁雁回好似找到了理由——他可不是自願被有夫之婦糾纏的,這婦人可是朝露宮主位,他一介武夫,在宮中屢被掣肘,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西渚,”夏清霜叫著他的表字,將纏著石榴簪的絲絹塞進他懷裡,“我後悔了”。
袁將軍眼圈瞬時一紅,他轉過身:“都是要當祖母的人了,現在還說這些乾什麼。”
他整理好儀容越過婢女,已經看不出片刻前的失神了,隻是手中的簪釵還在隱約發熱。
這次,惠妃沒有攔他,隻是目送兒時的玩伴離去,兩行清淚從她的臉上滑落。
袁雁回眼角餘光看到了她的淚珠,正如夏清霜所預料的那樣。
他往外走的每一步都不急不緩,隻有十分熟悉他的惠妃才能感知到他的身姿不如尋常挺拔。
朝露宮中,惠妃心情頗好地擦去淚漬,重上脂膏,沐浴焚香,謄寫心經。
薜之,本宮不會讓你不得安寧。
夏清霜想到曾經失去的孩童,小小的身體蜷縮著,還未完全成型,但已然能看到四肢。
又想到她幾近成人的兒子,清瘦的少年肩負起夏家的榮光。
而被母親惦記著的薛荔正在苦苦思索如何誘騙聖女給他解毒治傷。
本來他隻是摔傷,被這魔女又是施針又是灌藥,現在簡直是不死不活了。
他隻是身體不健康,又不是傻子,難道真的會被這女子哄得不知今夕是何年麼?
話雖如此,但是感知到少女塞進他嘴裡的蜜餞,薛荔還是不客氣地吞下了。
笑話,這可是他喝藥的補償,怎麼能因為氣節就推拒呢。
“你乖乖的,很快,不但能痊愈,還能百毒不侵,不懼寒暑。”阿揀滿意地看著乖順的少年。
失去視覺的六皇子明明將這聲音與那日並未露麵就將他送下山的聖女聯係起來,但是不知怎麼的,卻又想起引路的青衣女童。
他搖了搖頭,覺得自己魔怔了,明明是截然不同的聲音,再說了,哪有垂髫的孩子聲音如已長成的少女這般圓潤清透的。
隻是還存了一分試探:“為何治療至今,某尚未見過虛月山除聖女以外的其他人?”
廢話,阿揀心想,秘密武器隻有最後時刻才能示眾,說出口的卻變成了:“你要見誰?哪位姐妹?”
想到花晴花霧,縱然是再好的情誼,她也要爭先——可不能把這麼好的藥童留給彆人。
薛荔從小在宮中嬌養長大,體內有陳年毒物和天下至寶,對於藥物的吸收和排斥都與常人不同,換而言之,他可以迅速中毒,也可以迅速被解毒。
奇怪的是,薛荔本人貌似並不知道這件事。
誤解了他想要“另找高明”的阿揀將六皇子看得更嚴了。
被迫成為籠中雀的薛薜之笑不出來。
此時,下山采買的魚舟,卻被人盯上了。
魚舟曾經好奇過為什麼山下的人會知道魚樂是虛月山之人,從而派出美貌女子來假裝與他兩心相知,但是疑問著疑問著,就沒了下文。
現在又想起,是因為,有一個莫名婦人,突然就撞他懷裡了。
魚舟又不傻——按照他的行走路徑,隻要不是瞎子都不會平地崴腳還剛剛好撞他懷裡。
躲在不遠處竹簍後的幫閒們屏氣凝神,麵麵相覷。
瑤姑娘有些茫然——這男子怎麼回事,竟是一點都不憐香惜玉不成?
人傻錢多的沈侍衛長正四處求神問佛,卜算六皇子下落,偶然路過,看見一對男女在路上拉拉扯扯,心係六皇子,他目光簡單掠過,就同魚舟擦身。
而此刻的魚舟麵沉如墨:“你是說,我站在這大街上意圖對你不軌?”他說著,連連後退,同女子間的距離簡直可以再容納五個壯漢。
瑤姑娘眼睛死死盯著魚舟手中的大小包裹,擷芳齋才有的脂粉盒子、絲絹坊的布匹層層摞摞,她心下一狠,大聲呼喊非禮。
原本潛藏著的幾個閒漢一擁而上,一字排開,也大喊:“不許欺負我妹妹!”
魚舟一下子就傻眼了,他是真不明白:“你們所求為何?”
原本沉重冷峻的臉,現在是又驚又怒,臉色由青轉紅,如果阿揀在這兒,必定嘖嘖稱奇。
瑤姑娘看著他的衣著,又回憶這魚舟的舉止,氣定神閒地等“哥哥們”為她伸冤。
久等魚舟不至的阿揀百無聊賴,在河邊凝神發呆。
治好薛荔的傷並不難,腦中的淤血施針幾月也可全然病除。
隻是,他身無長物,難道不應順應她意,換得未來神醫出診之資麼?
阿揀想著想著,原本有的一點點不安,也逐漸平息。
又一次被要求跳入泥潭的薛荔可不認為這是好心,隻是人在屋簷下,他不得不低頭,於是抑製自己不平靜的心緒:“聖女,這又是什麼講究呢?”
他是看不見泥巴,但是可是清清楚楚嗅到泥土的腥氣。
阿揀離他三尺:“魚蝦遊於池,飛鳥旋離巢,荔枝,這是你的修行。”
薛荔的拳頭硬了:“是薜(bi)之。”想想自己的處境,握緊的拳頭又鬆開——還好她隻是聽莊居士喚我,並不知曉本宮大名。
薛荔糊了一身泥巴,又被阿揀帶去烤火,秋日的風並不十分淩冽,但是厚厚的泥殼一點點龜裂的時候,他早已下定決心來日必定踏平虛月山。
而阿揀看著他縱使糊了泥也顯現出忿忿不平的臉,在手劄上寫下新的記錄。
六皇子的日子過的很是艱難,他自出生到現在,縱使麵臨過多次明槍暗箭,但是人家都是講禮法的,至少明麵上挑不出錯,怎麼會像這個妖女一樣,每日總有新鮮的惡毒的法子折騰他。
有時是喝完兩碗藥之後河中整整遊三柱香,也不許換氣,但凡他從水中探頭,就有長長的竹竿雖遠必誅,本來就已經渾渾噩噩的腦袋更是被打得滿頭包。
今日又是擔著兩桶水在山路上打轉,看不見前方的他和尖底的木桶——這女子好狠的心。
而被他暗自詛咒的女子,其實不過是不到十歲的孩童。
阿揀正默算著今日的藥效是否到了最佳時限,想了想,又從腰側取出水囊遞給薛荔。
薛荔肩上的桶無法放平,哪有手去接。
於是聖女搖搖腦袋,唉,自己還是太過心善,踮起腳親手喂他喝下又一份十全大補的湯藥。
冰冷的藥比溫熱時更為難以下咽,六皇子穿得如同山中獵戶,頭上還有兩根茅草,倘若路過的人瞧見,也許以為他是護佑自家小姐的貼心小廝吧。
行走在崎嶇山路上的少年完全領會不到阿揀的良苦用心,如今能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就是將這魔女繩之以法。
將狼狽的少年關進小屋,阿揀步履輕盈地在簷下哼著不成曲調的歌,卻忽然撞見蓮心。
“姐姐,你怎麼出來了?外麵風大。”她很不解。
蓮心仿佛是印證她的關心一般,止不住地咳嗽。
她的臉上三分著惱:“魚舟下山至今未歸。”
阿揀才想起這茬,昨日她還牽掛著自己的脂粉來著,一時未等到,就忘記自己為何發呆了。
“姐姐彆急,也許是魚舟一時玩得忘了時間。”剛好一陣山風吹過竹林,竹葉沙沙作響,蓮心的身體也像竹葉一樣搖晃。
阿揀著急,想趕緊把蓮心扶進屋,蓮心卻推開她的手:“晨起曾卜算過,此番我必要下山不可,下山這段時間山中諸事依舊由你照料。”
阿揀簡直想斥她胡鬨了,自己的身體如何難道還不知曉嗎?
“姐姐,”她語氣強硬,“如果真有事發生,你下山也於事無補。”
想到從小一起長大的魚舟和被趕下山的魚樂,阿揀又和緩了語氣:“讓我去吧,我也是聖女。”
剛好采藥回來的花晴和花霧聽見爭執,也不免憂心:“還是讓我們去吧,阿揀畢竟還是個孩子。”
蓮心咳得越發克製不住了,一個個的,不是年幼就是過於天真,她是一個都不放心。
在屋內聽見隻言片語的薛荔坐不住了,他不知道房外的人在吵什麼,但是虛月山頂平闊,屋子都蓋得疏,終於聽到鳥叫以外的聲音的他著急地扣著門。
阿揀對上三人審視的目光:“咱們進屋裡商量。”說著就想往蓮心的房裡跑。
跑出去五步,回頭一看,花家姐妹還不肯挪步呢。
而蓮心聖女也走到門前,這次,她聽清了薛荔在說:“下山?本宮也要下山。”
蓮心坐在貴妃榻上,接過阿揀遞過來的茶:“說說吧,你的書房,怎麼會有男子?”
往常像個孔雀般趾高氣揚的女孩此刻低眉順眼:“河裡揀的。”
蓮心想起這幾日阿揀又是要藥草又是用丹房,哪裡不明白她做了些什麼。
“既是如此,就送他下山吧。”
阿揀哪裡舍得一日三碗草藥灌出來的好苗子:“他腦內有淤血,不可視物。”
“那就讓山人送他下山。”聖女同村民們住得並不遠,獵戶們也都很照拂她們。
“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他說他是皇子,送他回去他會帶兵踏平虛月山。”
聖女一時不察,手中的茶盞墜在鋪著絨毯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