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悄然歸位。
自餐風飲露前往虛月山以來,他曾無數次幻想過要衣帶當風地說出:“吾輩自江南披星戴月而來,願聆聖女清音。”然後任由虛月山聖女嘲諷,悠然自得看同行的莊仲符和她鬥法,再道貌岸然地徐徐圖之。
可惜,現實卻是魔女對她的使徒耳語:“為我捉條鯉魚吧。”試圖反抗的薛荔發現,每次短暫掌控自己的意識,都能發現自己在摸魚。
滑溜溜的手感讓他清醒一瞬,然後又聽見少女赤足戲水的聲音,她腳上的金鈴鐺在水麵叮咚作響,薛荔又一次陷入渾渾噩噩的半夢半醒之境。
魔女的手指劃過他冰冷的臉,他掙紮著蘇醒:“我是皇子,彆殺我。”
少女溫柔的笑讓他仿佛看到了黎明。
“為長遠謀,為長久計。”他反複地呢喃著自己的人生信條,祈求阿揀彆再剝奪他的意識。此刻的未來聖女也半知半解。她操縱人心的蠱術向來隻有不到半刻的時效,對上麵前這個自稱皇子的少年,卻足足撐過了一盞茶。
他人眼中永遠挺拔如鬆、儀容端肅、躬身持正的六皇子,像個醉鬼一樣半夢半醒,念著:“虛而不屈,不如守中”。阿揀看不下去,又拎著他灌水的袍子把他扔回了河裡。
“清醒了嗎?”
穿著濕透的袍服的六皇子笑容燦爛:“母妃。”
阿揀又一魚竿把他戳回了河裡。
少年晃掉頭頂的水藻,拱手作揖,見無回應,又從容說出來意:“我本紅塵俗客,來訪並非惡意,本是……”
女童像看猴戲一樣盯著他。
轉身帶著自己的藥箱魚竿離開,自言自語:“能把自己折騰死的蠢貨還配不上當我的藥童。”
薛荔不知道女童什麼時候離開,什麼時候又回來。
阿揀隻是走到半路,又想到勉強算得上容色可觀的少年,好奇他是否還活著,於是又回到溪邊。
看著麵前的少年一會兒一頭紮進河裡,一會兒又從水裡探出頭傻笑,她一臉複雜。
反反複複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清醒的薛荔恨不得自己失憶。
他隻是突然失明了,怎麼就會變成傻子。
和煦的陽光照進小木屋的時候,阿揀正咬著筆杆寫些什麼,屋子另一側,終於換上了乾爽短褐的少年正侃侃而談。
薛荔想說服一個人的時候,眼神總是很真誠,可惜,此刻他的眼睛剛剛能聚焦,還在努力適應著晨光,強裝鎮定的話語掩飾不住他眼角眉梢的慌張與孤寂。
他在扮演一個得體的人。阿揀若有所思。“繼續說,我在聽。”她不住敷衍。
薛荔的訴求也很簡單,他感謝聖女的“救治”讓他能安然下山,也祈求聖女同她一道前往皇庭。
不知為何,一聽他一本正經地說話,阿揀就想發笑:“好說好說,我虛月山對待遠道而來的客人向來是有求必應。”
薛荔不由訝異,好耳熟的一句話!
世人都說聖女高不可攀,但是他竟已聽過兩次女子用著清潤的聲音承諾了。
本應高冷的阿揀擱著屏風朝他暗送秋波:“就是你不用感激我了。我沒治好你,隻是讓你暫時失去了痛苦的感知罷了。彆擔心,回光返照夠你下山了。”
她不用去看少年的臉色都能猜想到那該有多異彩紛呈。
不過一刻鐘,方才還在努力適應亮光的薛荔就又陷入了黑暗。
他縱使再心有溝壑,也不過是個十四五的少年,終究還是因這得而複失而心緒萬千。
河中蘇醒的時候,隻來得及慶幸劫後餘生,現在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失明意味著什麼。
阿揀給泡在巨釜中的他施針,雖然和衣下水,薛荔卻莫名有些不自在,試圖沒話找話。
“你也是來求我們下山的。”阿揀打斷他無意義的寒暄。
“算是吧。我應該要來,因為孝道一詞。”他心中早已認定了這位聲音清脆悅耳的女子定是虛月山聖女。
“情感不過是俗世的玩意兒罷了,”阿揀一邊給他敷上厚厚的泥巴,一邊隨口反駁,“什麼是你信奉的孝道呢?難道隻是那些陳詞濫調?”聞雞起舞的薛荔有著聽到問句就開始起承轉合的本能,腦中又是信口拈來的古人章句。
但是,想到上次他這樣回答之後女子的諷刺,她說他甚至算不上“庸常之人”,說他容色平平,形容猥瑣。於是那些糊弄人的話都全數吞咽,被糊成泥俑的他泡在加熱的藥湯中,想了半天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一時不覺,火候過了,泥人手舞足蹈:“好燙!好燙!”阿揀忍笑把他連人帶釜推到了河邊,隻見一天前還風姿卓然的少年此刻就像油煎的黃鱔,在河裡上躥下跳。
十月初一,六皇子登虛月山,初時天氣晴好,後風雨大作,然天不假年。
流言發酵得很快,雖然陽縣縣令不肯接受六皇子就這樣出事了,但是民眾茶餘飯後的談資從來也不會因為誰的不願而收斂。
圍觀的百姓忘不了那飄然墜下的玄衣少年,茶樓的說書先生也連講了六皇子在世時的仁心厚德,足足有三天。
往常這樣誇耀他的民間喉舌,可都是薛荔自掏腰包的呢。
他曾不遺餘力地傳播各皇子天賦異稟、可為良君,而六皇子雖狡黠不足但十分仁孝,抱樸守拙、至純至善,是治世純臣的傳言,要是知道,在自己“死後”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民心,也許會哭笑不得吧。
莊仲符哀歎著奮筆疾書,六皇子的名聲隨著這江南大儒的《暴雨憂思帖》在百姓口耳相傳中傳遍大江南北。
千裡之外的長安,昏昏沉沉的皇帝竟然又清醒了過來。
“千裡馬!小六找到聖女了。”
許美人摸著他樹皮似的乾枯手背,表情有些不自在:“六皇子貴人自有天佑,很快就會替陛下帶回良醫。”接過宮女端著的碗,她輕聲細語給大衍最尊貴的男人喂藥。
聖上安然入睡,許美人走出大殿,原本溫柔可人的人驟然變得雷厲風行,下令將今日侍奉的宮女內監都拖下去打板子。
“藥是幾分溫還會不知道嗎,我看是陛下太過寬仁,慣壞了你們一身皮。”
被拖下去的宮女的驚呼和痛楚都湮沒在了宮牆之中。
皇宮東南隅,柔順的美人骨肉亭勻,雖不再如年少時那般豔光四射,卻也有姝麗之姿,她午後小睡一時過了時辰,嗔怒宮女怎麼不喚她起身。
綠柳屈身連道不是,故作姿態地直呼該死。
看著古靈精怪的侍女擠眉弄眼的樣子,她無奈擺手:“下去吧,鬨得我心慌。”
深宮的日子總是過得很慢很尋常。直到一周後快馬加鞭的信使傳來六皇子墜崖的消息,才打破了這搖搖欲墜的歲月靜好……
“什麼!”惠妃夏氏慣常波瀾不驚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
她不敢去想,內心全然苦痛與悔恨。
她不由責怪自己,倘若她再得寵些,倘若那日不是聽了小許氏故意傳至她耳的欽天監進言就匆匆趕去同聖上對峙,也許,也許她的孩子不至於淪落如此境地。
入宮十餘載,所求為何呢?
她無聲哭泣,淚珠滴滴滑落,終究是她錯了。
偶爾午夜夢回,還會記起少年打馬遊街的身影,自年少遊京,灞橋上一瞥,她芳心暗許後,此生再也不能當一個無憂貴女。
先帝子嗣頗豐,薛易在一眾皇子並不起眼,是父親因為自己的任性而不得不傾力支持他,而那薄情郎明明與淩氏情真意篤,竟也說得出平生所求不過是她一生相隨這種鬼話。
父親向來憐她愛重她,也不厭其煩教導自己:“清霜,你性子綿軟,不是心有城府之人,唯有同家風清正之人成婚,才能過得順遂。”母親為她看好的人家,也是同樣,不求高門富貴,但求一世無虞。
可惜,她被一張皮相所惑,一生已然是這樣了,這些年來,恨過怨過,卻也無力回天。
可是稚子何辜!
淩氏死後,薛易哀慟過一段時間,似乎是摯愛的早逝讓他憂心自己是否也不再年輕康健,因此愈發聲色犬馬起來。
可笑的是,他大選秀女時不曾想過淩氏,召幸她時也不曾,待薜之出世,又來假惺惺地抹幾滴貓尿了。
就因為她的薜之生辰同死去的淩皇後是同一天,出生至今,宮中從未為他辦過生辰宴。
這些年來,後宮來來去去多少人,她已經記不清了。
活著的,也許苦熬著,也許像她一樣盼著兒女長成,頤享天年;死在深宮重重樓宇間的,連苦苦等待的機會都不曾有。
“不行,本宮要為我的薜之討回公道!”
她狼狽擦去臉上淚痕,鋪紙研墨筆走龍蛇細細籌謀。
許美人入宮的時日還太短,她還太年輕,不明白不要輕易將一位母親逼到絕境。
尤其是,這位母親,還是以賢德溫馴聞名後宮,卻在後宮波詭雲譎的鬥爭中,在薄情寡義、忌憚外戚的皇帝的漠視下,依舊護佑兒子長到十四歲的夏清霜。
她今日難得悉心描了眉,久違地穿上了少女時心愛的淺色裙裳。
“惠妃請自重!”下朝後被宮女叫走的定南大將軍麵紅耳赤。
夏清霜接過石榴簪,簪入發中:“故人舊物,就這樣讓將軍憂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