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心的目光仔細地逡巡過一個個族人:“魚樂,是你將他們帶上來的吧。”
被念到名字的男子瑟瑟發抖,阿揀仰頭看他,耐心道:“真言蠱培育不易,念在多年舊情,你還是自己招供了吧。”
魚樂供述道,他隻是天真地相信了山下一位小姐的謊言,她說自己願拋家舍業投奔虛月山,隻是父親憂心,不願她遠嫁,於是魚樂就帶著一位臉龐圓潤的和善中年人走了最輕便的路引到了山腳。
蓮心又覺疲累,懶得應付,隻說不用給她留午膳。
代掌虛月山俗務的阿揀做主將魚樂驅逐出了虛月山。
剩下的族人們配合地將這些並不屬於苗疆的外來匪幫扔下山崖,她僅著羅襪箕踞坐在藤編跪墊上,遙望中堂灑著露珠的觀世音,煮了一團茶餅。
薛荔在夢中驚醒。
二十年前,聖上元配賢昭先皇後艱難誕下二皇子,苦苦支撐月餘終究還是撒手人寰。
陛下哀慟欲絕,不顧朝臣世家反對,在二皇子年僅一歲時將其立為皇儲,同宿同食恍如尋常父子,為他提前備好太子三師,奈何太子福薄,尚未度過五歲生辰就與世長辭了。
薛荔常想,如果能以其他皇子的性命替太子,想必皇帝會求之不得吧。他回憶著夢中皇帝忌憚且怨恨的眼神,心中又是一冷。
六皇子自暴自棄地接受了莊仲符算好的良辰吉日,原本在途中也沒停下的經史子集自然是沒心情閱讀了。
轉而變成了在院中獨坐看梨樹,一看就是一天。
偶爾腹中饑餓,也無心飲食,隻一味喝著桃花釀。
他的精氣神一日差似一日,甚至夏衡派來的謀臣都因六皇子放浪形骸而背棄他離去。
高內監也搖搖頭歎聖上薄情,攏共就十幾個皇子,還要分出個三六九等,這樣折辱六皇子讓他以病弱之軀去冒險。
沒瞧見,現在隻有博穀居士還願意提點六皇子幾句麼,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
薛荔倒沒他人眼中的那樣脆弱,為了掩飾自己逐漸強健的體魄,他時常暗示南方的水土養人,言必稱聖上深謀遠慮,自從自請前往江南,他的沉屙都仿佛輕了幾分。
其實他有什麼病?不過是自胎裡就被下毒,所以看似羸弱罷了。
幸好薛荔自幼習武,縱然不能快意江湖,但是比起常人還是略強些的。
待到十月初一,天氣晴好,薛荔身著玄色胡服,腳蹬月白淩雲靴,英姿颯爽地從陽縣登山。
他提前造勢,邑縣陽縣兩地百姓奔走相告,紛紛歡送六皇子為君父肝腦塗地。
坊間傳得沸沸揚揚,都言六皇子薛荔實為天下第一孝子賢孫,胎中不足弱不禁風,也願為皇帝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薛荔看著夾道歡送的百姓,心想他安插在民間的棋子還挺好用,也不枉他折騰這麼一遭了。
他在黑色錦緞下穿了厚實的夾襖,膝蓋肘間也都仔細關照過。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強顏歡笑與民同樂,憔悴的神色又為六皇子博得了赤忱忠心、愛民如子的聲譽。
他想,自己果然是欺世盜名、好大喜功之徒,可惜,今生大約是不會改了。
薛荔辰時中從陽縣驛站動身,一路民眾太過熱情,巳時正才到達虛月山山腳。
山壁仿佛被神仙直直劈過,幾近找不到攀緣借力點,河流繞虛月山而過,因這麵山峰實在險峻,連橋都未曾修。
他一次次忍下快要出口的唾罵,沉著眼吟誦一句“風蕭蕭兮易水寒”,借助臨時搭的一根圓木過了河,在遠處百姓們的敬佩目光中開始徒手登山。
“不成功便成仁。”薛荔突然覺得可笑,他一介皇子,卻未敢肆意開懷過,為他人的目光而活,為外祖家而活,討好著並不喜歡自己的父皇,祈望他能多照料幾分在後宮浮沉的柔順怯懦的母妃……
好像自從七歲那年偶然發覺自己並非天生病弱,而是被人暗害開始,他就從未敢展露過一份膽氣。
胸口掛著滿月時外祖在護國寺求來的長命鎖,他想,他薛荔這一生,也算是不負眾望、兄友弟恭了。得到了什麼?得到了暗箭傷人,接到了命他以身涉險的聖旨。
陽光愈發灼熱了,蕭瑟秋風和秋日烈陽,竟都能傷人。
遠遠圍觀的百姓也感動極了,尋常看到的武林高手強登虛月山,都是足尖輕點,像鶴一般穿雲而過,這六皇子不過凡胎,據說身體還很是羸弱,為父求醫、徒手攀緣,又怎能不讓人動容呢。
偶爾也有人腹誹天子過於無情,但無人言說。
爬到午時,已有百姓淚流滿麵,大抵是想起了自家孩童。
午後烈陽消失不見,薛荔還未曾鬆一口氣,卻見烏雲壓頂。
他不由長歎:天要亡我!
一刻鐘後暴雨傾盆,在山腳注視六皇子的親衛抹著眼前雨簾,不由為他懸著一顆心。
沈樅南恨不得以身替之,有住得近的百姓回家拿好傘遞給他,他搖頭拒絕,為薛荔而憂心。
未時中,薛荔已爬至半山。
他不停默念“行百裡者半九十”,卻逐漸脫力,抓住的石頭也逐漸鬆動,碎石不斷。
他上不得,下不來。
直至力竭聲嘶墜落崖底,他聊勝於無的輕功終於發揮作用,用儘最後一點意識墜入了河邊,耳邊仿佛還聽得見內監尖利的嗓音喊著“皇子!”如杜鵑泣血般,讓人覺得聒噪得緊。
怕什麼?墜落的那一刻薛荔苦中作樂地想,要是死不了,就能活下來。他抱頭屈腿,縱身躍進湍急的河流。
沈樅南帶領親衛及百姓一路搜尋,奈何暴雨如注,眾人聲聲淒婉,無人回應。
多年後有人想起,都無法釋懷那黑色身影如紙般輕巧落下的姿態。
遍尋不得,百姓們懷著憂思回家吃晚飯了,眾人添油加醋將自己親眼所見六皇子墜崖的悲壯描述得淋漓儘致。
沈樅南熬紅了一雙眼,隻尋到六皇子繡著雲紋的玄色錦緞胡服。
也不知是誰先傳的,漸漸地,邑縣陽縣的傳聞就變成了六皇子為聖上冒死登山,屍骨無存,仿佛親見他腦漿迸裂慘不忍睹。
小溪潺潺流過,虛月山夜來垂釣的阿揀嫌棄地皺眉:“我釣上來的這是什麼東西?”
雨後的河流常常會有小魚躍出水麵換氣,她一時興起月夜垂釣,一竿子甩出去,卻遇阻不能前探。
阿揀嫌棄又好奇地用魚竿撥拉,把喝了一肚子水的薛荔撥到了岸邊。薛荔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水流衝擊得不成樣,整個人就像一個易碎的瓷瓶裝了一兜子碎豆腐渣,他用內力迫使水流從口鼻耳湧出。
“哈哈哈哈,好狼狽哦。”繼聽到少女銀鈴般的聲音問“這是什麼奇怪東西”之後,他聽到的屬於她的第二句話也不中聽。
薛荔用儘最後一點餘力整理一下儀容,發現不知何時他的外衫已然隨波逐流離他而去。他努力睜開疲憊的眼:“救我,求你了,我可以幫你達成任何事。”
本想在聽到肯定的回答之後就安心地躺倒。但是卻聽到清脆的回答:“我才不要。”更可怕的是,他是這樣掙紮著睜眼,但是眼前卻依舊是深深淺淺的空洞的黑。
少女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無法視物的他聽著聲音,甚至能想象出長長的魚竿拖在沙石地上的畫麵。
有點生氣,但是也就是一點,薛荔心想,寄希望於他人本就不靠譜。他緩慢挪動到岸上,任由河水浸泡他已然被泡脹的絲棉內袍的衣角。
站在樹冠上的阿揀不由偷笑,雖然不知道不久前才下山的少年是怎樣把自己弄得這樣狼狽,又是緣何才墜入河中,但是虛月山是她家,上次那樣輕而易舉就送他們下山,現在不過一旬,就又來叨擾了。
偶爾疲於應付心懷鬼胎的上山之人時,她曾想,要是能讓打攪虛月山安寧之人後悔自己曾經存在過就好了,但是眼前這個,好像不用使什麼手段,就已然半死不活了。
山穀回音實在優越,此刻此起彼伏的笑聲在山中連綿不絕,縱然是清透的聲音,也莫名有些瘮人。
垂死病中驚坐起的薛荔仔細地辨識著聲音的來源。
一個身披鵝黃輕紗的女子,在月下足尖輕點。
真是讓人詩興大發的畫麵,要是此時唯一的觀眾不是個瞎子而且受了內傷想吐血就更好了。
薛荔幼時早慧,後來乾脆養成了內斂的性子,勉強將滿腔的城府隱藏在少年持重的表象下。也許應該慶幸他看不見,畢竟阿揀的目光是那樣地興致勃勃,她向來隨性肆意,靈機一動想出個整人法子就更是迫不及待。
曾決定過要懲治擅闖虛月山的人,但是總是忍不住一下就用蠱蟲終結居心叵測者,至於進退有禮的,又不得不謹遵聖女教誨和善以待,剛好,今天有個屢教不改但是也算不上太壞的傷者,而她毒術正處瓶頸,全因缺少活人做傀儡藥人而苦思不得寸進……
幾個騰挪拿來藥箱,阿揀笑盈盈俯身。
少女皮膚瑩潤如玉,她一邊哼著不知名的小調,一邊抽出銀針。
薛荔一時不察,已然是三支銀針。
還沒來得及發難,他竟驟然察覺身體一輕。
怎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