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首領沈樅南沉默不語。博古居士莊仲符接受的教育從未教過他要怎麼和胡攪蠻纏的人講道理,又無法在薛荔麵前口出狂言,君子當慎獨,不可人後議其非,他一個人生悶氣,越走越快,甚至都來不及去計較自己越過了六皇子。
薛荔覺得挺有趣,在江南四大儒門下學了一季了,至今才見識到原來存心養性的居士也會耍小孩脾氣。
趁著莊仲符沒注意,他放慢腳步,轉身迎上阿揀:“不論如何,縱未見聖女,也感謝小友十裡歡送。”
阿揀沒想到為首的這個少年還挺心境澄明,剛被說虛偽裝腔,此刻就能談笑宴宴,狀似平常。
於是友善指點了一下:“我真不明白,你們家裡有人生病了,不去延醫問藥,倒不遠萬裡跑來苗疆?真不知是求醫還是做戲。”
跟著薛荔放緩腳步的沈樅南剛想駁斥,又習慣性地看了一下六皇子,他依舊不緩不慢未曾生氣。
從小習武的單純侍衛不明白六皇子為何如此寬容待下,但是想了想,算了,寬容總比苛責好,更遑論,皇子想做什麼,他一介武夫管不了也不必管。
薛荔朝高冷的女童開懷大笑:“替我向你們聖女問好,此次拜訪雖未曾謀麵,薛某人已為聖女風姿傾倒。”
阿揀雖然覺得這個少年行為舉止毫無緣由,但是見他人模人樣,言語中又對聖女百般恭敬,語氣也好了些許:“總之,虛月山從不給江湖找麻煩,這次你們不請自來,我們也規規矩矩全須全尾送你們下山了。還望下山後,你們能如實公之於世,也不枉我遙遙相送了。”
不過垂髫之年的女孩嚴肅地說著這樣長的句子,薛荔覺得這虛月山愈發有意思了,沈樅南跟著他同樣點點頭。
阿揀也很滿意,還算上道。
回到邑縣,對上夾道歡迎的百姓,薛荔將同師爺解釋的機會讓給了莊仲符,果不其然,他如此這般地完整複述之後,邑縣陽縣甚至整個州府,都流傳著聖女厭煩俗世之人、罔顧綱常倫理的傳說,世人皆言她心思叵測,根本不可能請下山。
薛荔很滿意,民間都對不以勢壓人的六皇子印象不錯;聖女和阿揀也很滿意,上次趕走那群人之後,她們又重新獲得了安寧。
這種皆大歡喜的局麵,直到高內監來到邑縣驛站時才被打破。京城至邑縣縱使快馬加鞭,也絕非一日之功。
而薛荔,不過在邑縣休養了一周而已,他握緊了拳頭。
高內監慈眉善目不停地誇讚六皇子的赤忱孝心,如有選擇,他也想隨意選一個不起眼的小內監傳令啊,誰讓他在許美人麵前表忠心說得太過,美人一開心就賞他來立功了。
高內監暗自心痛,寵妃皇子打擂台,他一個內監,還要吃這種苦。
“許美人早早就派咱家前往邑縣了,美人預料到虛月山聖女難請,特請咱家來提醒六皇子,”他看著溫和帶笑的薛荔,不停強調自己也是聽差辦事,“美人口諭有雲,傳聞百年前虛月山聖女曾宣告天下,若有勇士願親自從陽縣登虛月山,不論何人,聖女都應儘力允諾。”
他越說聲音越虛。
薛荔仿佛被迎麵打了一悶棍。
虛月山雖歸為陽縣地界,但是自古以來能從陽縣上山的都寥寥無幾,而且無一不是武林絕頂高手。
邑縣這麵坡緩,尚有常人一爭之力,許美人刻意派內監提醒他從陽縣上山,父皇不可能不知道。
薛荔的笑容逐漸凝固,他維持著最後一點儀態:“勞煩高內監了,請父皇安。”
高內監額角冷汗流下,也沒敢擦:“天子龍體,自有天佑。秋來略感風寒,困頓乏力,清醒的時候愈發短了,太醫院倒說病得蹊蹺,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許美人則說縱然是小病,貽誤了也會聖體違和。勸聖上保重龍體等聖女進宮來療養。”
又不停為皇帝找補:“原本聖上還未允準許美人口諭的,惠妃娘娘不知何處聽說此事,倒來求見聖上。向來溫柔細語的善性人兒,竟也把皇上氣了個倒仰。欽天監又言之鑿鑿,說聖上此劫全賴彗星襲月,必令身份極為尊貴的千裡馬去往西南,方才得解。聖上心裡,也是舍不得您涉險的啊。”
薛荔謝過內監,回到房間自顧自懷疑人生。是誰收買了欽天監現在已經不重要了。皇子裡除了尚未開蒙的十五弟,隻有自己屬馬,他已然一副平庸駑鈍之態,為何還是被害?
薛荔時常覺得自己虛偽,滿口仁義道德實則沽名釣譽,心裡全是得失,看似寬仁,對於破壞自己大計的人,實則再睚眥必報不過。可是,世上誰又不追求享樂呢?偏偏他就得裝出高風亮節不慕名利的樣子。
人在屋簷下,如何不低頭?他不低頭,母妃就多被人指摘一分,夏家就多被言官參諫一本。
此刻他卻覺得自己還不夠虛假,為什麼,為什麼無心之人還會心痛呢。
蕭瑟秋風從窗外吹來,他無言靜坐一夜。
第二日起,已是不住地咳嗽了。
高內監瞧他格外憔悴,也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勸皇子多加保重,切莫憂思太過:“咱家在宮裡都知道六皇子最是仁孝不過了。”
薛荔承他的情,也不欲讓他難過:“公公且放心,本宮休養齋戒幾日,過幾日挑個黃道吉日,就從陽縣登虛月山,到時還煩請公公做個見證。”
高內監於心不忍,為他提醒也向薛荔賣個好:“聽聞淑妃和許美人最近在皇上麵前多有進言,四皇子封王也許是好事將近了。萬望六皇子您也多多保重,搏個好前程,此事京中想必也會議論紛紛,頌揚皇子孝心拳拳。”
薛荔心中五味雜陳,麵上分毫不顯:“那是自然,多謝公公關懷。”
高內監沒必要說謊,他暗示薛荔這虛月山他不得不爬,如果他想法推脫,流言就能將他淹沒。
而虛月山上兩代聖女正聽下山采買的侍從魚舟講著山下的趣聞,聖女蓮心身著簡單的家常衣裳,空蕩的袍袖更顯她清瘦消減,日晚倦梳頭,她隻斜斜挽了墜馬髻,一隻鏤空雕曇花的素銀簪已然是全部的裝點。
阿揀則不情不願地穿上了夾襖,蓮心自己體弱怕寒,因此也非要給她換上薄襖。
雖然長於南疆,但是阿揀總是偏好漢人華裳,什麼素的沉的都不行,非要把自己打扮成翩翩仙子不可。
要阿揀說,這樣秋高氣爽的天氣,合該穿得清涼些,色彩鮮豔的襦裙不過放幾個月就會褪色,趁著天還未轉寒,多穿上幾次才是正理。
她坐在小小的圓凳上以手支頤:“你去見魚樂了?”
魚舟原本正說笑著,聽見阿揀胸有成竹的話語,又驚又懼。
“也罷,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他也不過是過於重情,被人蒙騙而已。”
阿揀寬慰的語句讓魚舟卸下心防。
蓮心倒很疑惑:“你是如何猜到他去見了魚樂?就憑他身上的沉水香嗎?”
魚舟恍然大悟,嗅了嗅,那氣味很淡,的確是故友香囊裡最愛的香料。
阿揀噗嗤一笑:“這你們倒是高估我了,我們隔著三尺,除了因為學毒養蠱,對氣味異常敏感的聖女,誰還能感知到兩三個時辰前的一點氣息。我之所以這樣問,隻是因為……”
“因為什麼?”魚舟也按捺不住好奇。
“因為,因為詐你一詐,”孩童的眼眸有天真更有小獸般的狡黠,“誰讓你們感情如此之深呢,我猜你就會不舍。”
魚舟的思緒回到了三月前……
端陽節的虛月山笑語歡聲,男孩子們圍著頭巾繞著池塘遞蓮葉,圓潤露珠在蓮葉間輾轉,苗人慣會討巧,愛將這連天碧色連著天水露捧給心悅的姑娘。
接過沾露蓮葉的女孩人比菡萏嬌豔,偏偏又憨態可掬,臉頰泛著粉,兩個淺淺的梨渦甚是喜人,尋常嫌重的銀飾,今日倒是叮裡當啷戴了一頭,蓮步輕移時銀釧和臂環相擊悅耳,腳踝懸掛的竹葉和鈴鐺和著夏日微風拂過竹林一同嘩啦作響。
臨近縣府落草為寇的匪盜自以為剽悍,打定主意在這端陽佳節奇襲虛月山。
幾十個赤膊漢子一字排開,聲勢很是唬人,阿揀未曾聲張——她倒想看看是哪路神仙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對虛月山下手。
臉盤圓潤的中年男人約是不惑年紀,他大腹便便不遲不緩:“久聞虛月山大名,也曾沉思這犄角旮旯之地能生養出多嬌嫩的女子,今日一看果不尋常。”
他舍不得移開眼,摸著山羊胡子,一副大官人做派。仿佛絲毫不覺自己對不過八九歲的女童這樣輕浮有失體麵。
阿揀對他的舉措很是不解:“怎麼時勢竟艱難至此,連縣太爺都落草為寇了不成?”
白麵男子胸有成竹:“左右你們今日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儘管大放厥詞吧。”倒沒否定她的揣測。
舞刀弄槍的漢子將虛月山一行人團團圍住,驅趕他們至中庭,村鄰們則緊緊圍繞在阿揀身邊。
懶散歇晌的蓮心不急不緩地從屋內走出,她依舊隻戴著那支用慣的素簪,婦人溫婉動人的臉龐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遠道而來皆是客,又何必呢。”蓮心語氣輕柔。
阿揀暗中計數,正午和煦的暖陽照在她新裁的羅裙上,族人們也悠遊自在,全然看不出被包圍的緊迫。
蓮心朝阿揀溫和一笑,後者頓時一揮衣袖,族人們配合地掃落庭院竹架上的草藥,混雜著半夏南星藤黃的清香,半刻鐘前還劍拔弩張的局麵已然和緩,原本氣勢淩人的武士們全然倒下。
女童順手揮出的蠱蟲終結了他們的性命。
“怎麼會有人傻到跑到虛月山來威脅我們的?”她抹了抹眼角的淚,“不用姐姐出馬,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