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身側著青衣的女孩神情嬌俏,靈動狡黠,眼睛像兩丸白水銀裡藏的黑水銀,滴溜溜地轉:“彆的倒沒什麼,他們隻互相吹捧,為首的那個少年看起來沒什麼內力,不像是武林中人。”
“旁邊的隨從呢?”
“隨從看起來倒是鞍馬嫻熟,但也衣冠楚楚不像普通打手。”
聖女怎麼會想得到許美人一時興起能讓皇子親自來請她出山,此刻她煩惱的是虛月山樹大招風,又來了一批不速之客。
“阿揀,仔細盯著,彆被他們發現。”女童原來名喚阿揀,雖年齡尚幼,但已能尋得來日令人見之忘俗的幾分風姿,她連聲應了,很快隱入山林中。
“花晴,花霧。”婦人吩咐著一對雙生侍女。
“謹遵聖女教誨。”
阿揀神色天真,憨態可掬,身著天青繡腰襦,落落大方地行至薛荔一行人麵前,連向來端莊持重的莊仲符都眼前一亮。
“小孩,你是哪家的?”博穀居士和風細雨。
“我嘛,自然是我家的了。”小童嬉笑著回答。
“你是虛月山聖女的孩子嗎?”薛荔猜測著問道。
阿揀搖搖頭:“非也,聖女倘若有女兒,那為何不讓女兒當聖女?”
薛荔好奇:“你們虛月山是所有女兒都如你一般鐘靈毓秀麼?”
女童反問:“你們中原是所有男子都如你一般油嘴滑舌麼?”
侍從剛想斥責來人的無禮,薛荔示意他退下。
花霧從樹冠處探出頭,朝旁邊的花晴點了點頭。
家有千金的莊仲符很是耐心:“傳聞虛月山陣法極多,擅闖隻能是死路一條。”
青衣女童高傲頷首。
“吾輩自江南披星戴月而來,願聆聖女清音。”
阿揀按照聖女的指令,將驕縱的小女兒姿態展現得淋漓儘致。
將一行人帶到山陰,一條小溪潺潺流過。
“親身下河捉得鯉魚一條,方可證明其誠意。”
她擺明了是戲弄薛荔等人,隨從親衛雖不全然樂意,但是客隨主便,他們隻得寬衣解帶下河摸魚。
九月的河流已有些許寒意,雖不算湍急,令人稱奇的是,親衛們前赴後繼,竟尋不到幾條鯉魚。
樹上的花晴暗自偷笑,花霧早已帶人提前撈過,現在這樣多的人,幾次三番下河卻隻摸得幾條漏網小魚。
“天意如此,公子請回吧。虛月山不度無緣人。”青衣的美貌小童語氣輕巧,神情傲慢。薛荔雖猜到聖女輕易不能得見,但一路艱難險阻,他也不肯無功而返,隨意打道回府。
“小童,你說捉得鯉魚即可。我們的魚雖小,但也聊勝於無。”
“那好,捉得三隻小小小魚,那就這三位公子隨我走吧。”阿揀示意薛荔身後不起眼的隨從。
“且慢,三隻小魚換我們三人如何?”薛荔指著自己。
青衣小童剛想拒絕,看見花晴花霧兩姐妹不知何時爬到高高的榕樹樹冠上朝她揮手,於是改口:“那好,那你們三位隨我來吧。”
餘下的人則呆在山腳等候。
薛荔、莊仲符和親衛首領沈樅南被她帶上曲曲折折的山間小路。
虛月山上風景如畫,莊仲符對嬌俏天真的女孩很是友好,他念及家中的女兒,不住誇讚小童伶俐懂事,歆羨虛月山水土養人,聖女教導有方。
阿揀不由偷笑:這群呆子,被賣了還替人數錢。行至岔路,她擺擺手,足尖輕點,轉瞬之間就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山間傳來女子清脆如黃鸝的聲音:“壯士請留步,虛月山向來不宴外客。”
薛荔舉目四望,並未看到半個人影。
沈樅南低語:“此人內力不可小覷,空穀傳響易如反掌。”
薛荔經此耳聞,方知何為珠圓玉潤。
他溫煦有禮:“想必聖女願放我三人行至半山,必有更為合理的安排。”
阿揀心想:聖女有沒有安排自是不知,但是我無非是閒著無聊,想找世俗凡人耍耍逗逗樂子。
見無回應,薛荔又從容說出來意:“我本紅塵俗客,來訪並非惡意,隻是……”
還沒等他說出奉旨拜訪,延請聖女下山,就聽見少女銀鈴般的笑聲,阿揀也是無意中發現這段山穀回音效果實在優越,三分的內力能使出十分的效果,此刻此起彼伏的笑聲在山中連綿不絕,縱然是清透的聲音,也莫名有些瘮人。
薛荔本意並不願強求,設身處地,如果他隱居虛月山,莫名其妙有人打擾他安寧的生活,他也不會太過客氣。
奈何皇命難為,他想,做做樣子,以示孝心就行了。到時將自己說得淒慘些,一個皇子拿出三顧茅廬的誠意,卻連聖女的音容笑貌都未曾得見。
倒是天子說不得要惱怒江湖中人實在不留情麵,也沒功夫指責他敷衍塞責了。
心中如此忖度,他麵上卻一副自責姿態:“叨擾聖女實屬不該,我薛某人雖略有薄財,怎料家父秋來偶染風寒,心思難定,為人子者,自當儘孝,還請聖女多多包涵。”
沈樅南疑惑地看著他,不知六皇子為何不表明身份,薛荔故作姿態,小聲闡明:“本宮不欲以勢壓人,我輩孝心已足夠撼天動地。”
雖然親衛還是不解,但是莊仲符卻很是讚同,連連點頭。
薛荔也很滿意,這場做戲既可向天家交差,更可收服江南四大名士之一的莊仲符,真是一舉兩得。不枉他把武功高強的親衛換下,非把博穀居士帶上來。
誰知阿揀偏偏不讓他如願:“好說好說,我虛月山對待遠道而來又禮數周全的客人向來是有求必應。”
薛荔不由訝異,不是說聖女高不可攀,從不允諾嗎?他都做好拉邑縣師爺和江南文士見證他半月齋戒,日日虔心祈禱,屢次被拒卻誠心實意,孝道尤甚的準備了。
薛荔此時還沒意識到,自他接下聖旨,趕赴虛月山求見聖女開始,他的人設就注定會如同脫韁的野馬,再也擺不出天潢貴胄溫文爾雅的譜。
“簡單,這位公子既然為孝而來,我也不願為難。滿足我三個要求即可。”
“願聞其詳。”
“虛月山遠離塵囂,對於俗世的情感並無太多了解。你既然說孝,那好,第一個要求,我想請問這位公子,什麼是你認為的孝道呢?”
薛荔自幼師從名士大儒,《孝經》自然信口拈來。
“聖人之孝,庸常之人難得。我觀公子容色平平,形容猥瑣,並無大將之態,不是聖人,請回吧。”
沈樅南不服,這個聖女是不是久居山林,不辨妍媸?
他又反複打量了麵如冠玉的六皇子,其身正,挺拔如鬆,儀容端肅,為人躬身持正,芝蘭玉樹美姿容,卻毫不張揚,踐行著“虛而不屈,不如守中”之理,在他心中實在沒有比六皇子更完美的男人了。
薛荔心裡卻在暗喜:多罵些,多罵些。到時回程我添油加醋,一個飽經聖女折辱卻心憂君父的大度男兒形象呼之欲出了。
薛荔刻意體現自己的體貼,將晦澀的經書換成了兒童習字用的小故事,蘆衣順母、哭竹生筍、臥冰求鯉、賣身葬父,直說得自己口乾舌燥。
阿揀卻搖搖頭:“公子請回吧,虛月山不喜沽名釣譽之輩。”
薛荔不惱火,莊仲符卻不服氣了,剛剛六皇子娓娓道來,用詞簡單,連稚兒也可聽懂,他都感動得不成樣子,這什麼不識好歹的聖女,竟這樣詆毀孝道。
阿揀向來討厭窮酸腐儒惺惺作態,她將薛荔說的故事一一道來:“哭竹生筍?我虛月山也多的是竹子,隻要公子在我麵前,哭出一顆筍,我不僅有求必應,甚至可以在未來將聖女的名號也一並送給公子;同理,倘若孝心能求得冬日鯉魚,公子怎麼不能多捉得幾條大魚?反而要拿幾隻小魚和我虛月山孩童討價還價,我看,還是公子心不誠,既如此,要麼是公子誆騙於我,要麼,是公子不過自欺欺人,實則為欺世盜名之徒罷了。”
她越說越來勁,打定主意要將今日訪客的問答寫下昭告天下,要是世人都能認識到虛月山居者不近人情,毫無道德,想必再也不會有自以為是的文人天天跑到山腳下哭求她們出山了。
“你們中原人,總是拿著綱常說事。憑什麼竹筍也得被眼淚感動,要是我家窮,養十個八個孩子天天抽著在竹林大哭,靠挖筍都能發家。也不必怪我,為爹娘賺點錢又怎麼了,我既沒有要求他們埋兒奉母,也沒要求他們賣身葬父,大聖人的名頭應該給我才是!”
不管因她言語而驚諤的莊仲符,阿揀又言:“況且,萬物有靈,難道筍就沒有心肝麼,平白生出那樣多徒子徒孫來被人一網打儘。豈不是不慈不悲之父母?以筍之不仁不義,成全人的大賢大德,憑何後者就不是為一己私欲而罔顧倫常。”
薛荔隻覺此女觀點劍走偏鋒,並不覺多驚世駭俗,但他周圍有代表武將勢力的沈家兒郎,也有江南大儒,因此,也強作姿態:“不可理喻。”
他按住激憤不易大喊“豎子不足與謀”的莊仲符,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還有些想笑。
什麼蘆衣順母,壓根不是說給聖女聽的,他隻是想通過層層轉述,向聖上表明忠心罷了。天家多疑,他人的轉述比他一個不受寵皇子的場麵話可信得多。
更彆說,是被聖女蓋章過沽名釣譽的形容猥瑣之人的真心話了。
她真是一個犧牲自己名聲成全我薛荔的好人,他暗暗點頭。
這個少年矯揉造作地說著古怪故事的樣子真虛偽,擱著琉璃鏡的下一代聖女、青衣女童阿揀失望地想:無趣。
被嫌棄無趣的薛荔和莊仲符、沈樅南沿著原路返回,阿揀遠遠綴在身後,以防他們迷路,也不讓他們殺個回馬槍給聖女找麻煩。
莊仲符氣得不成樣子。
薛荔倒是心情不錯,不費一兵一卒全他大義,又倏爾意識到在博穀居士麵前不可太過輕狂,於是又一本正經地端正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