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在長安 六皇子養病江南,赴苗……(1 / 1)

“什麼!殿下,這萬萬不可啊!”小小的昏暗茅屋裡,衍朝最為人所推崇的謀士們大喊荒唐。

自得於自己坐擁如此多的門客,六皇子薛荔麵色從容,他拍了拍蓑衣上的灰,狀似不經意:“先生不必如此掛懷。”

身後的侍衛也憤憤不平:“殿下!皇上怎麼能這樣……”

一起長大的侍衛倒比他更覺屈辱。

看著親信們的赤膽忠心,六皇子輕笑:“那我們又能如何呢?”

端陽已近,他快馬加鞭寄往宮中的請安折子不但沒有帶來節禮,還招致天子的駁斥。

一封封文書帶來的不是“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的慈父心腸,反而是愈加無理的指責。

“先生!”薛荔忽然重聲,“本宮又何嘗不怨恨呢!”

如豆的燈油明明滅滅。

於是眾人噤聲,是啊,皇帝句句錐心,指責六皇子悠遊享樂,小女兒態,最情難自抑的,應當是薛荔本人。

周內監哭出聲:“我苦命的殿下啊。”

他喜好施朱傅粉,眼淚和著粉流下,薛荔有點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拍著看顧自己長大的周內監的背,不敢看他滑稽的臉。

所有人都覺得他應該覺得羞愧,畢竟“江南文風濃鬱,美景佳肴最適六皇子養病”的論斷一出,本來還在觀望的人,可是不敢輕易押寶。

而他隻不住回想周內監帶來的消息,心下沉吟,淑妃倒也舍得,金尊玉貴嬌養著的妹妹居然送進宮伺候老頭子了。

薛荔本能擔憂起母妃來,聽說這新來的許美人很是潑辣,他不住沉思。

思緒越過綿綿細雨,仿佛回到了九重宮闈。

“好了好了,父皇讓我養病,為人臣,為人子,我自當是失落,苦痛的。”他語氣如常,訴說著自己應該沉重的心緒。

和角落裡舅父舉薦的莊叔簡對上眼神,不出半旬,六皇子借酒消愁,鬱鬱寡歡的傳言已經飄到了京中。

午後,薛荔穿上蓑衣,戴上鬥笠,一邊往外走一邊輕輕闔了門。

小小的烏篷船在岸邊晃悠,他弓了腰進去。

烏篷船駛到湖中心。

“殿下請看。”年輕的漁夫遞上羊皮紙。

誰又能知道,向來高風亮節的六皇子,在京中開了幾家茶樓幾家瓦舍?

“五哥想當太子。”

淑妃的傻兒子第一個出頭,想起新入宮的許美人,他麵露不虞:“看來許家是打定主意要趁火打劫了。”

半年前中書令夏衡推行新政卻虧空甚巨,夏家元氣大傷。

“近來朝會,怕是舅父氣勢都短人半截,”薛荔在腦海裡一次次推演著,心裡卻有了彆樣的猜測,“和夏大人說,急流勇退。”

最近被貶為中書侍郎的夏衡其實也多少猜到了什麼,於是,不到半月,他乞骸骨三次,終於努力把自己送到了從六品。

天昏昏暗暗,少年孤舟聽雨。

薛荔卸力躺到在烏篷船中,搖搖晃晃不知今夕是何年。

“朦朧的煙雨雖美,長安的景致更為宜人。”

身側隱衛不曾發出一點聲響,人前淡泊名利的六皇子,此刻滿是勢在必得的野心。

拂柳親吻著河岸,薛荔請來莊叔簡:“五哥先發製人奪得了太師的誇耀,莊先生可知薜之心意?”

他遞上外祖的親筆文書,莊叔簡也恭敬地雙手接過。

外祖修書一封替他延請江南四文士出山,勢必要讓夏家榮光再續。從詩詞歌賦到天文曆法,他都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梅雨之後是伏旱,從五月前往江南,到如今秋雨綿綿雨打芭蕉,已是一季物候分明了。

繁重課業讓他一日千裡,沉浸在名士風流中的六皇子直到收到外祖家書,才驚覺母妃的時日過得比他預想的還要艱難。

惠妃寧氏出身名門,蘭心蕙質,竟被許美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小許氏膽大妄為,曲意逢迎狐媚惑主,每相狎昵,愈發榮寵。

近日更是為四皇子封王推波助瀾,幾有位同副後之勢。

外祖的信自然不是為了揚他人威風,他隻嚴詞提醒薛荔身負重任,宮中事一概不論,醉心學業博得江南文士支持才是他最大的底氣。

薛荔自認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卻也隻能強忍不忿,恭謹寫上上達天聽的場麵話。

他性子向來算不上綿軟,偏偏這世間暫沒有他發泄的餘地。他是夏家出色的外孫,是惠妃唯一的依仗,是天子逐漸不慈眉善目以待的皇子,是兄弟們爭寵的靶子。

薛荔以為這已是窩囊至極了,直到他接下一路由內監傳下的旨意。

許美人進言,聽聞虛月山聖女醫毒雙絕,一手蠱術可活死人、肉白骨,君上秋來偶染風寒,心肺不暢,願六皇子替父求醫。

他恭敬接下聖旨,咽下難言苦楚。

虛月山遠在苗疆,山高路遠毒蟲密布,恐怕還沒等他尋訪到聖女,就已被瘴氣擊潰了。

但是他不能不去,許美人今日不僅拿孝道壓他,更是以上意脅迫他,薛荔如果言行不能堪為示範,內監隨時都能成為許家攻訐的證人。

他齋戒沐浴,遙望長安行了大禮,帶上親衛往西邊去。

臨行前,薛荔執意拋下輜重,一路輕車簡從,直過了衡陽地界。

“且慢,換驢車。”他隱約有些不安。

出了驛站不久,他們一行人被攔截在官道上。

終於,薛荔心想,懸在頭上的劍果然落下。

麵前作匪幫打扮的男子孔武有力,甚至不曾開口劫財,就不分緣由地大開殺戒。

“退!”薛荔佯作不敵。

山匪大喜,追上前,等到發現遠處草叢人影幢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一路風餐露宿精銳親衛蜂擁而上,他們暗中蟄伏已久,正應戰個痛快。

兩隊人馬將匪幫包抄,還沒等他們嚴加拷打,留下的活口已經全然自儘。

“專門豢養的死士,嗬。”

侍衛還在想到底是哪路仇敵,畢竟得罪的太多,一時間也很難斷言。

“樅南,三哥和五哥怎能如此呢。”薛荔才不管真相如何。

侍衛首領看著完全同山匪無二致的死士,恍然大悟。

於是薛荔繼續向西南前行,而殿後的沈樅南則負責在土匪身上蓋戳。

刺青、令牌、領口的刺繡,他渾然不管發現行刺屍體身上印記後當地官吏的死活。

至於消息遞到長安宮中後將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此刻的六皇子正哀嚎著“暗箭明槍,防不勝防”,不斷在各個過路府衙唱著大戲。

自從遇襲後,他可是一路敲鑼打鼓,將六皇子巡訪的名聲傳到官員耳邊呢。

官員帶著衙役逐條官道接應、逐個驛站洗塵。

薛荔每每擺手:“哎呀哎呀使不得,父皇要是知道該怪罪本宮了。”

他一麵聲勢浩蕩,一麵又不肯接受官員宴請,隻請隨行文士記下各地風土人情,甚至連置辦寄往長安的土儀都是自掏腰包。

隻作柔弱姿態,言必稱:“路上敵匪太多,本宮實在不能敵。”

表現得淒慘些方好呢,薛荔想,左右他們自過了衡陽就換了驢車,驢子耐力好、能走山路,鋪蓋炊具都帶上了,他一個皇子,除了驛站和官府,就是在山野紮營,什麼行宮什麼山莊,不存在的。

送走六皇子的縣令懷疑人生中:“這六皇子,哀歎起來倒像是打秋風,連我都想給他點錢了。”

夫人趕忙檢查房門是不是緊閉:“使不得呀,官人,這是不要命了嗎!”

縣令晃晃腦袋:“隻和你說,隻咱自己說。”

聲音卻越來越低。

他隻是不明白,六皇子來這一趟乾嘛呢。

好不容易保住了自己來之不易的親衛,薛荔全須全尾來到了虛月山附近的邑縣,卻隻有師爺帶著公門中人隨行接應。

一行人跪拜解釋,道是縣太爺半夜醒來忽得落了枕,喚來醫舍大夫出診卻莫名被砍了腦袋喪了性命,捕快拘來醫館學徒細細審問,卻說師父剛出門就被打昏在廂尾,他也不知竟是何方神聖仗了他家名號行醫。

新補任的官員七月中才匆匆赴任,至今還未上任。

薛荔聽著這離奇逸聞,不知該說這邑縣是人傑地靈還是怪事頻發。

師爺擦擦冷汗:“不怪不怪,怪事還得看隔壁陽縣呢。”

薛荔休整兩日,謝絕邑縣眾人挽留,帶著親隨登上了虛月山。

虛月山名為山,實則有群山連綿,重巒疊嶂、怪石嶙峋。

薛荔又將將走了整日,在山裡安營紮寨過了一夜,才走到了虛月山主峰。

虛月山看似平平無奇,卻物產豐饒,更兼有苗疆傳說,曆代聖女在曆練之前都在虛月山長住,也讓江湖和朝堂都對它躍躍欲試,可惜朝廷對它知之甚少,而江湖中人也忌憚蠱術不輕易打擾聖女的安寧。

一路走來,也就邑縣離虛月山最為便捷,虛月山雖在陽縣地界,但是陽縣這麵山高且密,早晚易生瘴氣,薛荔心想,如果是他要圍堵,從邑縣出發最為穩妥。

這時他還不知道,早有蓄謀已久的邑縣縣太爺替他踐行過這一計策了,除了折損了虛月山今年所有二十一隻蠱蟲之外,連聖女的汗毛都沒傷到。

薛荔的西南之行實屬不易,從八月中接到內監傳旨,直至九月中旬才將將趕往虛月山山腳,倘若天子真因秋風蕭瑟而偶感不暢,足足一月的時間,再庸碌無為的太醫也該調理得當了,他腹誹心謗,卻一派溫馴恭謹姿態,對隨行文士也極為禮遇,未嘗有絲毫慢待。

“感懷博穀居士一路餐風飲露護佑本宮至此,”他原就弱不勝衣,而今累月操勞,憂心暗箭,兼而心係長安,更顯羸弱,“不論此行能否請得聖女下山,居士都居功至偉,我薛薜之拜服。”

被從弟三顧茅廬請來的江南四大文士之首、博穀居士莊仲符連聲推脫:“某,隻略識文墨,粗通地理,豈敢擅專?一路全仰賴六皇子禮賢下士,某才拋磚引玉,貽笑於大方之家耳。”

眾人連稱莊居士雄才大略,薛荔知人善任不愧為皇子龍孫,一派祥和姿態。

正用蘆葦杆逗著蛐蛐兒的婦人不耐煩聽他們說什麼互相吹捧的傻話:“可還有什麼緊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