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哥，”A班的物理課代表是一個女生，他站在趙曦桌邊，說：”方老師請你去一趟辦公室……”

趙曦一動也不動地趴在桌上，沒有響應也沒有抬頭，弄得課代表不知所措。到教室後麵接水的李冬晴路過，對課代表悄聲道：”我來吧。”

課代表離開後，李冬晴在趙曦身旁的位置上坐下，他抬手放上趙曦的肩：”你身體不舒服嗎？需不需要我替你去向方老師說一聲？”

趙曦呈現這種狀態已經有一陣子了，隻有老方講課時才會被逼著起身聽課，其他時間都趴在桌上動也不動，沒人管得動他，大家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剛開始謝傑思還問過他身上那些傷是怎麼來的，提議幫忙教訓打傷他的人，趙曦卻隻是瞪了他一眼，一反常態地一個字都沒有多說。

自該時起，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再也不過問。

李冬晴倒是稍微猜到了來龍去脈，他委婉地給了趙曦一個不用去找老方的理由，算是身為朋友的他所能給的最大協助。沒想到趙曦卻抬起頭，黑眼圈深重，雙眼紅腫，一聲不響地起身離開教室。

老方找趙曦的目的是為了告訴他物理競賽選拔營的舉行時間出來了，這個營隊是為了準備國家級決賽而籌辦的，依照決賽成績，甚至有可能被選為國家隊成員，是不可多得的好機會。

沒想到趙曦一口回絕：”我不去。”

這不是趙曦第一次不按牌理出牌，如此暴殄天物的行為氣得老方開口就想罵，但他早就看出趙曦不對勁，過去幾個星期以來，不論怎麼打罵、怎麼威逼利誘，趙曦一個字都不願意多說。

所以老方勉強咽下怒氣，隻是苦口婆心地勸了幾句，要他再好好考慮考慮，就讓趙曦回班上去了。

“曦哥，今天還去網咖嗎？”

謝傑思就算神經大條，也發現了趙曦這段時間看起來總是無精打采，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他又回到過去那個經常混網咖的生活模式，目的卻不是和朋友一起打遊戲，好像就隻是找個地方打發時間，用網絡遊戲發泄情緒。趙曦不住宿舍後，混網咖的時間也縮短了，謝傑思不理解原因，但趙曦去網咖的時候，他都會跟著去。

“去。”

謝傑思還發現，趙曦的話變少了，能少說一個字就少說一個字，更多時候甚至很長一段時間一句話都不說。

謝傑思還知道，趙曦其實會抽煙。

趙曦最後還是去了物理競賽選拔營，選拔營舉行的地點在另一座城市，那裡聚集了來自江蘇省各個城市的高手。訓練強度比當初的省訓營更大，趙曦也乾脆不再社交，每天悶頭刷題，教室宿舍食堂三點跑。

有一次，他不小心聽見同營其他人的談話，說趙曦雖然長著一張帥臉卻不怎麼說話，看起來不好親近、有點難相處。趙曦隻是暗自冷冷笑了一下，他已經對過去那種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社交模式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那所學校也有一條種滿楓香的步道，選拔營結束那天，那條路上鋪滿了落葉，趙曦踩在落葉上走回宿舍，卻發現自己已經變得對此無動於衷。

他成了一個真正的理科生。

他在腦中思考著剛才沒解出的一道題的答案，忽然想起上次踩在楓香落葉上的那天，林北庭問自己願不願意成為那個解答。

“如果不願意，我就親你親到你願意為止。”

林北庭再也不曾出現在附中，也不再是男朋友，他們是彼此尋尋覓覓的解答，卻成了無法述諸於口的秘密。

可能是涼風作祟，趙曦又往前走了幾步，開始覺得頭疼，他把冰涼的雙手塞進外套裡，加快腳步走回宿舍。

最近天氣一下太熱，一下太冷，本該是一年當中最舒適的季節，卻不再那麼剛好了。

※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趙曦就已經在整理行李，準備飛往英國。謝傑思和李冬晴都考上了位在北京的大學，謝傑思繼續讀理科，李冬晴則改念文科。

趙曦後來在決賽上拿下極好的成績，雖然沒有入選為國家隊成員，也靠著成績申請上了英國的大學。他早就想離開這個地方，走得越遠越好，所以當初才搭應老方去參加選拔營，不過就算沒有參加決賽，趙曦憑借著高考狀元的優異成績，也是想去哪就能去哪。

這些日子以來，趙曦和家裡的關係一點也沒有好轉，他能閃則閃、能躲則躲，放學在外麵混到不能再混了才回家，回到家後也不會有多餘的對話。他變得更常光顧梧桐外的老頭家，有時候乾脆在那裡寫完作業、吃完飯才回家。很多時候，江添會坐在自己對麵看書，趙曦偶爾會解釋書上的內容給江添聽，但更多時候，兩人分坐在桌子兩端，井水不犯河水。

這一走就會是好幾年，趙曦待在房間裡一邊整理行李，一邊整理房間。房間裡的各個角落累積了他十八年來的各種生活痕跡，他丟了一些壞掉的文具，沒有紀念價值的紀念品，然後搜出一個水分子形狀的鑰匙圈。

是當初兩人吵架時，林北庭送給他的鑰匙圈。

趙曦抬手就想往擺在牆角的垃圾桶扔，卻在手臂發力前停了下來。他站在原地愣了好長一段時間，那些早已被他塵封的往事，又突然隨著這個鑰匙圈的出現鮮活了起來。他把抽屜整理乾淨之後，隨手把鑰匙圈扔進抽屜，碰的一聲用力闔上，暗自發誓再也不打開它。

東西被放進抽屜，留在中國，回憶和記憶卻跟著趙曦飛了大半個地球。

※

“你就是趙曦是吧？”

趙曦在英國讀大學這段時間，都住在學校提供的宿舍裡，他拿的是學校提供的優渥獎學金，再加上高中時偶爾打工的存款，基本上可以衣食無憂。他想象過自己未來的室友，可能會是來自哪個國家，擁有什麼樣的外貌，但就是沒想過竟然也是中國人。

眼前的男生長得比趙曦高一點，頭發理得很短，臉上的笑容看起來很親切且友善，就算趙曦擺著一張臭臉也沒有退縮。

“你好，我叫林昱。”

淋浴？

姓什麼都好，就是不應該姓林。趙曦雖然在內心暗自吐槽，但還是勉強擠出笑容，伸出手和對方相握。

“我今天晚上剛好要和幾個中國留學生一起吃飯，你要不要一起去？”

這是林昱向趙曦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以前這種問題，通常趙曦才是提出的那一方，忽然成了回答者，聽得趙曦不太習慣。

而林昱似是看出了趙曦眼中的猶豫與抗拒，補充道：”大家都身在異鄉，認識幾個同鄉也算是有個照應。不過如果你有什麼問題也可以找我，我可以充當你的照應。”

反正晚上閒著沒事，趙曦也挺好奇英國的食物吃起來如何，便還是跟著去了。

他們在路上閒聊著，聊彼此的家鄉，讀高中的地方，為什麼來英國，以及為什麼選擇這個科係。英國的秋天容易下雨，地上潮得像是會滲出水，趙曦穿著短靴踩過草地，沾了一鞋子露水。

身處在異鄉，會對與家鄉有關的事物特彆敏感，例如講著中文的路人，以及長著亞洲麵孔的學生。趙曦走著走著，先是聽見熟悉的語言，再來是熟悉的聲調。

那個聲音，就像是許久之前的好幾個夜晚，曾在他耳畔纏綿的低沉嗓音。

他猛地轉頭，看見幾個消失在轉角的背影，沒瞧見正臉，隻看得出來是男生。

怎麼可能，一定是我出現幻覺了。趙曦笑自己愚蠢，這裡可是英國啊。

林昱沿著趙曦的視線方向望過去，也看見了那幾個消失在轉角的亞洲麵孔：”其實這裡有很多中國留學生。”

趙曦點點頭：”我隻是覺得那之中有人的聲音很像我一個以前的熟人。”

“我懂！”林昱露出誇張的表情，笑著說，”我也經常會有這種熟悉感，但感動幾秒過後，就會覺得一定是自己太想家了。”

趙曦不想要想家，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適應陌生環境，雖然這裡到處都是中國留學生和賣中國菜的餐廳，但他仍漸漸覺得自己離江蘇那段記憶越來越遙遠。即使有些時候，趙曦還是會有和林北庭擦身而過的錯覺，但幾秒過後，他便又能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有些時候，趙曦會在宿舍打電話給老方，老方會用晚自習談話的語調問他生活如何，有沒有照顧好自己，什麼時候回國。林昱一直以為趙曦是打電話給自己的家人，一段時間過後，才知道對方原來是趙曦的高中班主任。

趙曦想起他準備搭飛機前往英國的那天，來機場送機的除了老方，還有謝傑思和李冬晴。老方和往常一樣對他耳提麵命，隻是語氣中多了一份在學時沒有的溫柔，就像是送自己的孩子遠行。

謝傑思抱著自己，說一定要到北京去找他和李冬晴，李冬晴看著趙曦的表情則有一絲絲的欲言又止，一直到準備安檢候機的前一刻，李冬晴才逮到機會和趙曦單獨說話。

“你和一中的林北庭是不是曾經在一起過？”

許久沒聽見這個名字，冷不防被提起，趙曦下意識皺起眉頭。李冬晴見狀，有些慌亂地說：”不想說也沒關係，隻是看你難過很久，所以……”

“很惡心吧？”

李冬晴愣在原地，他壓根沒往這方麵想，用力搖頭道：”我沒這麼想，我真心希望你們能一直好好的，隻是現在，我希望你在英國過得開心。”

隨著附中那段記憶逐漸像霧一樣散去，趙曦身邊的朋友變得越來越多，他偶爾會變回高中時那個喜歡說話和交朋友的趙曦，但大多數時候，趙曦仍舊一句話也不多說。

在聚會上，趙曦能輕鬆駕馭大部分話題，唯獨有人問起戀愛經曆時，趙曦會說自己是母胎單，然後大家就會起哄，說趙曦長得這麼帥又優秀，怎麼可能會是母胎單。

但趙曦每次都隻是笑笑，林北庭在趙曦的生命裡曾經存在過的事實，已經成了獨屬於趙曦的秘密，而那個秘密，早就被他留在地球另一端的某個秋天。

是不論如何尋尋覓覓，都再也遍尋不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