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的夏天平均氣溫在攝氏二十度到二十五度左右,偶爾會是陰天,偶爾會是雨天,但大多數時候是一年之中相對舒適的天氣。趙曦沒機會享受這樣的舒適,因為趙肅生病了,他得趁著暑假回中國多陪陪老趙。
即使他內心仍有那麼一點點的不樂意。
越洋電話不便宜,那成了趙曦在英國的這段時間以來順理成章不和家裡聯係的借口,話是這麼說,但他還不至於連從中國打過來的電話都不接。
“曦哥!找你的。”在得知趙曦的高中同學都這麼稱呼趙曦後,林昱也開始跟著這麼叫。
一開始趙曦非常抗拒,因為有那麼一瞬間,還在附中時的那段日子會隨著一聲”曦哥”出現在自己眼前。但時間久了,趙曦也懶得計較。
趙曦擦著剛洗完的頭發,接過林昱手上的話筒:”喂?”
電話那頭是趙肅,病痛使他的聲音早就已經不如過去那樣充滿朝氣,反而虛弱且沙啞。沒有多餘的寒暄問候,趙肅直接切入正題:“媽很想你,什麼時候回來?”
趙曦隨口說了一個下次放長假的時間點,掛斷電話後,坐在書桌前發了很久的呆,又走到宿舍陽台點了一根煙。或許是因為生病了,再加上趙曦媽媽的各種軟磨硬泡,這段時間以來,趙肅的態度軟化了不少,似是開始意識到生命當中有比起和兒子硬碰硬更重要的事。
或許是因為如此,他們從江蘇打電話來的頻率也增加了,剛開始謝傑思和李冬晴打電話過來的頻率更高,但隨著時間推進,課業日漸繁忙,現在則是接到從家裡打來的電話的次數還要更多一點。
於是趙曦提前訂了回中國的機票,打算回家看看自己的久違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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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外交錯相連的梧桐樹仍舊枝椏繁茂,盛夏陽光就從濃蔭的縫隙裡泄下來,在地上撒下斑斑光點。趙曦回國後聽說的第一件事,就是住在梧桐外的老頭被高天揚取了個丁老頭的外號,實在太令人印象深刻,趙曦馬上學會跟著這麼叫。他踩著地上的光點前進,打算前往丁老頭家取回一些出國前放在那兒的書籍和生活用品。
當趙曦踏入那棟帶天井的老房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長大了不少的江添。剛出國那年,江添的身高還隻比桌子高上一點,而現在已經是小學生的江添,正坐在桌前看書,旁邊擺著寫完的作業。
江添瞥了自己一眼,臉上沒什麼表情,倒是喊了一聲:”曦哥。”
“你還記得我是你曦哥啊?”趙曦走近,摸了一把江添柔軟的頭發,邊摸邊看江添麵前攤著的書籍,”你看這書也太難了,我給你找些合適的。”
那些書江添確實看不懂,但他就是沒事做,想找點事情打發時間。趙曦本想拉著江添一起走,沒想到江添腿上還趴著一隻貓,睡得正香。
江添不忍心吵醒牠,趙曦隻好自己走到一個老舊的架子前,上麵擺著幾本自己從家裡拿過來的書,和一些當初舍不得丟的舊玩意兒。出國前,趙曦把這些東西借放在這裡,當時也沒多想,就隻是覺得不想放在家裡罷了。
趙曦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翻了幾下,喃喃自語道:”這本太難了,得再等幾年。”
他把書擺回架上,手指沿著排列整齊的書脊滑過,突然像看見什麼令人感興趣的事情似的,眼睛一亮,快速從架子上抽出另一本書:”我小時候特喜歡這本!你應該也會喜歡。”
趙曦走回江添麵前,翻開手上那本書,突然間,兩張白色的紙片從書裡滑出來掉在桌上,趙曦定睛一看,瞪大雙眼。
是數年前,他帶林北庭回宿舍那天,拽著林北庭一起拍下的兩張拍立得。唇貼著唇的瞬間,留在白色的方框之間,成了永恒。
趙曦立刻撿起拍立得,但掉落在桌上的那一瞬間,早就已經被江添看到了,趙曦開口想要解釋,卻發現江添緊咬下唇,臉色極度難看。
趙曦一時語塞,他以為江添還小,懂得不多,沒想到江添卻直接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根本沒給趙曦解釋的機會。
腿上的貓被吵醒後優雅落地,彷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出國那年,趙曦扔了很多擺在房間裡的東西,這兩張拍立得他舍不得丟,又擔心留在家裡會被翻出來,隻好隨手夾在一本自己最喜歡的書裡,送到丁老頭家,就像對待自己最珍視的寶物一樣,藏在一個不會被發現的地方。
在國外的這幾年,趙曦也忘了這兩張拍立得還夾在書裡,他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被不小心翻出來。更沒想過自己藏了數年的秘密,還會像這樣讓自己又一次栽在自己手裡。
事發之後,趙曦一開始不以為意,心想不過就是個小鬼,憑什麼要哄著,隨他去,但沒過兩天又老老實實到梧桐外找江添聊聊。江添一句話也沒說,就隻是雙唇緊閉,看都不看趙曦一眼,但也沒有直接離開,就坐在那裡認認真真地聽趙曦「聊天」。
接下來的假期,趙曦又找江添聊了幾次,但江添的態度一點也沒有改變,時間一久,趙曦也逐漸不再在意。
趙曦隱隱約約覺得江添身上發生了一些事,但他沒敢多問,也不敢胡亂揣測。再後來,江添搬離梧桐外,趙曦也回到國外繼續讀大學,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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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有活動?”林昱坐在椅子上,轉頭看著拾綴完畢準備出門的趙曦,”看不出來你這麼會玩啊。”
“要不要一起?這次你的菜也會來。”趙曦調侃他。
“什麼菜啊飯的,我還要準備報告呢。”
在趙曦所在的這所學校,大部分中國留學生都擅於把自己的行程表用各種學習活動填得滿滿當當,但趙曦不一樣,他的行程表永遠塞滿各種活動和休閒娛樂。那雙手除了用來寫字以外,不是用來夾煙,就是用來端酒杯。
過去的趙曦話多,是因為喜歡熱鬨,現在的趙曦話多,是因為害怕安靜。
隻要靜下來,就會胡思亂想,思緒就會飄到自己根本不想去的地方,想起自己根本不想想起的事情,所以他寧願不讓自己有機會去想。
但再怎麼不去想,遠在江蘇的一切還是會猝不及防地闖入趙曦現在的生活。
某次趙曦從酒吧回到宿舍,雙頰通紅,全身發燙,卻突然接到謝傑思從北京打來的電話。
算了算時差,發現北京正值清晨,趙曦困惑道:“謝傑思?你怎麼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來?”
上次回江蘇,趙曦沒有通知謝傑思和李冬晴,他知道自己這樣很不夠意思,但一部分的趙曦並不知道怎麼麵對知情的李冬晴,更不知道怎麼麵對從頭到尾都被瞞在鼓裡的謝傑思。
他偷偷希望自己能離附中的那些日子再遠一點,即便如此,趙曦每次放假都還是會回附中探望老方。
因為隻要每長大一點,趙曦就會發現這個世界上真正操心自己的人沒有幾個,而老方就是其一,從自己還在讀高中那會兒開始就是。
“曦哥,你總算回宿舍了!”
“乾什麼,我頭暈著呢,有話快說。”
“那我就直接切入正題了,”謝傑思的語氣嚴肅而沉重,和他過去平時的樣子大相徑庭,”老方得了淋巴癌,發展得很快,他還一直惦記著你,你……”
趙曦的酒勁在一瞬間散去,他瞬間清醒,心臟堵得發慌,慌得直接截住了謝傑思的話頭。
“我知道了,我馬上訂機票回去。”
再後麵的對話趙曦一點也不記得,隻記得自己那晚幾乎抽了一整晚的煙,把整盒都抽光了,一邊訂了回國的機票。
但再怎麼趕,都趕不上癌細胞增生的速度,趙曦急急忙忙回國,卻隻來得及參加老方的葬禮。
許多以前附中的同學都來了,簡直可以說是一場小型同學會,但沒有人有任何一點歡聚的心思。趙曦待不下去,默默離開會場,坐在開來的車子裡,把老方最喜歡的兩首歌〈Yesterday Once More〉和〈Don’t Cry〉循環了一整天。
趙曦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卻一口也抽不下去,被煙嗆得直咳嗽,耳畔彷佛還能聽見老方對自己耳提麵命的聲音。他突然意識到,這個世界上的變故其實很多,不知道從哪天起,你就再也見不到某個人了。
比如說拍下拍立得的那天,是他最後一次以男朋友的身分和林北庭見麵。
又比如說他上一次回附中,是他最後一次以附中畢業生的身分和老方見麵。
趙曦在車上悶得慌,隻好下車,沿著那條種滿梧桐的路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眼前突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趙曦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梧桐外,那棟自己常去的老房子前。
是江添。
江添喊住趙曦,為了看見拍立得時的態度向自己道歉。
趙曦早就已經不怎麼在意,隻覺得原來這件事情在江添心裡待了這麼久,或許對江添來說,趙曦和林北庭是他很重要的朋友,所以江添很努力地在改變自己的態度,即便已經過了好幾個日升月落。
趙曦知道,江添想通了。
在趙曦的陳年往事裡,和附中有關的一切像脆化的石塊一樣一片又一片地剝離,他再也見不到林北庭、再也見不到老方,和謝傑思、李冬晴,甚至是家人之間的關係,也日漸淡薄。
趙曦的發梢隨著吹過的涼風微微顫動,江添離開後,趙曦抬手抹了一把終於奪眶而出的眼淚,從喉間輕聲說出口的話,被風吹散在滿地的梧桐落葉中,沒人聽見,但萬物為證。
”林北庭,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