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並肩走下宿舍樓梯，今天放假，時間尚早，路上一個人也沒遇到。趙曦莫名回想起幾個月前的那個夜晚，同樣是空無一人的道路，走在自己身邊的同樣是林北庭。
然後他們在轉角遇上突然出現的顧堅。
想到這裡，趙曦又警覺了起來，一邊暗自慶幸這一路上都沒有人，一邊東張西望，深怕又有誰突
然出現。正當他這麼想時，角落突然傳來腳步聲，趙曦的心揪成一團，轉身就想帶林北庭跑，但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離前後遮蔽物都太過遙遠。還沒來得及跨出第一步，政教處的徐主任就出現在轉角，和趙曦、林北庭麵麵相覷。
“徐……徐主任早。”
“早，你心虛什麼呢，”徐主任語畢，瞇眼盯著旁邊的林北庭，林北庭身上雖然穿著趙曦的外套，但架不住徐主任識人無數，立刻發現他不是附中的學生，”你不是附中的吧？哪個學校的？”
“一中。”
“跟我來一趟政教處。”
趙曦攥緊拳頭，隻能跟在徐主任身後朝篤行樓前進，他不敢看林北庭，隻覺得自己開始頭重腳輕，向前邁出的每一步都彷佛踩在荊棘上。趙曦不斷安慰自己徐主任不過是在附中宿舍撞見外校學生，大不了被退宿住回家裡，徐主任什麼都不知道。
對，他什麼都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外校學生是不得進入宿舍的吧？”徐主任在政教處的位置上坐下，趙曦和林北庭站在旁邊。
“知道。”這不是趙曦第一次因為犯事而被抓來政教處，但沒有任何一次像這次那麼不安。
“過夜了吧？”趙曦沒有說話，低頭看著徐主任腳邊的地麵，而徐主任就當他默認了，”昨天藝術節，想玩可以，但是學校的規定還是該遵守。”
徐主任翻著學生的基本資料，在趙曦那一頁停了下來。
“同學，你叫什麼名字？”徐主任轉頭問林北庭。
“林北庭。”
“一中那邊我會再聯係，我先請人送你出校門，我還有話要跟趙曦說。”
徐主任的話沒有拒絕的餘地，趙曦看著林北庭和附中的老師離開的背影，林北庭離開前有看他嗎？林北庭會擔心他嗎？一中的老師會不會為難林北庭？趙曦越來越慌，慌得開始胡思亂想，直到徐主任的話撞進耳裡才回過神來。
“違反這條規定是要退宿的，你知道的吧？”
“知道。”
有一陣風刮過，吹得辦公室窗戶和窗框互相撞擊，發出嚇人的咯咯聲，徐主任的聲音混雜其中，厲色道：”因為退宿這個處分比較大，所以這件事我也會通知家長。”
趙曦抗議得比過去任何一次還激烈，弄得徐主任滿是困惑。
過去的趙曦確實什麼都不在乎，但老趙脾氣暴，自己就是遺傳的他，要是被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陣打罵。而且老趙一定會追問事情的來龍去脈，到時候他還瞞得住自己和林北庭之間的關係嗎？老趙會不會懷疑？
趙曦沒有把握，所以他從來都沒有打算讓老趙知道林北庭這個人的存在。
況且不住宿舍後，他能和林北庭見麵的機會就幾乎一點也不剩了。趙曦這才意識到，原來他們之間的連結比天花板上的蜘蛛網還脆弱，隻是看似堅強，實則一碰即破。
十六、七歲的少年總是想飛，卻掙脫不了禁錮身上的鎖鏈。
但這事畢竟還是犯了校規，必須通知家長，沒有轉圜的餘地。趙曦放在宿舍的東西不多，當天就收拾乾淨搬回家了，他最後一眼望向自己住了段時間的宿舍房間，室友這時候都還沒回來，宿舍一片冷清。
他沒來得及和他們說再見。
今天放假，喜樂沒開，所以趙肅正坐在家裡客廳等他。趙曦很久沒有回家了，家中的擺設對他來說既熟悉又陌生，他感覺到這次可能會站上一陣子，選了一塊角落靠著。
“說，這次乾的又是什麼事。”
趙曦隨口交代他帶林北庭回宿舍的始末，但沒有提及林北庭的名字，隻說了是一個外校的朋友，對於那晚的過程與細節更是幾乎一點沒提。他的手在冒汗，隻好雙手抱胸，攥著身上的衣服。
趙曦語畢，隻見老趙麵不改色道：”又是他？”
又是？為什麼是又是？趙曦並不曾在老趙麵前提過林北庭。
“你最近這段時間和他混得挺凶的，”桌上擺著一壺茶，老趙端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說：”彆以為我不知道。”
“我和誰混關你什麼事。”趙曦嘴上這麼說，卻覺得腿軟，隻好繼續靠著那塊角落，他隱約覺得老趙好像知道點什麼。
“每天有多少人來喜樂你又不是不知道，”老趙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趙曦，看得他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他們都在說你和一個一中的男生搞上了，是不是真的？”
有一顆炸彈在趙曦內心轟得一聲炸開，他離開原先靠著的角落，站直身子，瞪大雙眼，開口想為自己辯解，卻根本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誰說的……”
見趙曦沒有正麵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老趙看上去心煩意亂，繼續道：”誰說的不重要，正好你也從宿舍搬回家，就不要再和他見麵了。”
趙曦漸漸覺得吸不上氣，擠出胸腔中最後的空氣出聲：”我不要。”
“你……”老趙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如果真什麼都沒乾，為什麼拒絕！”
趙曦的媽媽在廚房做飯，聞聲探出頭來，還沒開口問發生了什麼事，趙曦便搶先開口。
“我就是不要。”
“好，你默認了是吧。”老趙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杯隨著震動彈離桌麵後，再傾倒在桌上，裡麵的茶流淌桌麵，卻無人有閒暇顧及，”和男的搞，你惡不惡心！”
趙曦腦內的理智線在這一刻崩斷，幾個月來的壓抑、焦慮，統統在這一刻宣泄出來，他對著老趙大吼：”我就是和男的搞！你能怎麼辦！”
趙肅隨手抄起擺在旁邊的掃帚就往趙曦大步走來，趙曦的媽媽想阻止，被趙肅一把推開。趙曦想跑，腳卻像裹上了水泥般被固定在原地，他逐漸覺得視線模糊，直到淚水滑落臉頰，他才發現原來是自己哭了，他告訴自己不可以哭，緊咬嘴唇想忍住淚水，卻一點用都沒有。
他不記得在那之後自己說了什麼，但他記得眼淚止不住地滑落臉頰的感覺，記得趙肅手上的掃帚打在自己身上的感覺，記得在那之後的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想要永遠再也不要醒來。
還有氣到好幾天沒跟自己說話的老趙，以及總是把飯和抹傷口用的藥放在房門口的媽媽。
※
林北庭已經好幾天沒看到趙曦了，他和往常一樣等在附中校門口，卻直到人潮散儘，都見不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見的那個人。但他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是打算去吃晚餐的謝傑思和李冬晴。
“曦哥？”謝傑思的臉上露出擔憂的表情，”他前陣子請假，最近這幾天都一放學就不見了，也沒跟我們說去哪兒。”
“他在宿舍嗎？”林北庭問。
旁邊的李冬晴一直微微低著頭，直到聽見這句話才開口：”趙曦已經不住宿舍了。”
“不住宿舍？”林北庭愣了愣。怎麼突然就不住宿舍了？不是前幾天還……難道是因為自己的關係？
“說到這個我就來氣！”謝傑思突然怒目如火，對著空氣揮拳，”他離開時都沒跟我們說一聲，一回到學校就發現他宿舍東西都搬光了，我還以為他要轉學！”
“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沒有要轉學，但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這些訊息像針一樣細細密密地紮在林北庭心上，他強裝鎮定地說：”你們知道他家住哪嗎？”
隻見兩人搖搖頭，謝傑思說：”趙曦很少回家，也沒跟我們提過，隻知道他家在梧桐外，或許你可以問問看那附近的鄰居，他們彼此都互相認識。”
“好，謝謝。”
林北庭轉身就往梧桐外的方向前進，這條路他和趙曦一起走過很多次，但他直至此時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清楚趙曦的家在哪兒。天色逐漸昏暗，隻能靠路燈認清腳下的路，林北庭走著走著，突然聽見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
“林北庭？”
是身穿附中校服，背著書包的趙曦。
林北庭走上前去，正想把趙曦攬進懷裡，卻發現趙曦身上多出自己從沒見過的新傷。林北庭抬手捏上趙曦的下巴，讓他抬頭看著自己，一邊檢查傷口邊問：”怎麼了？誰打的？”
趙曦搖搖頭，掙脫林北庭抓著自己的手，後退幾步，深吸一口氣道：”我們分手吧。”
林北庭愣在原地，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隻能發出微弱細小的聲音：”為什麼……”
“我太痛苦了，對不起。”趙曦繞過林北庭就想繼續往前走，被林北庭抓著胳膊拽了回來。
“你至少給我一個交代。”林北庭的聲音哽咽，趙曦不敢聽，更不敢告訴他真相。真相就是那天被打了一頓之後，趙肅威脅趙曦和林北庭分手，隻要趙曦反抗就又是一頓打。真相就是他不小心撞見媽媽在哭，媽媽還裝作沒事一樣地給他送藥送飯。
“你抓疼我了。”趙曦狠下心來，冷聲道。
他假裝自己是個玩膩了的渣男，從來就沒有投注過感情，好像這樣就比較不會痛，但這全都是假的。趙曦的心在淌血，說出口的話都像刀一樣紮在自己身上。
林北庭放鬆了手上的力道：”那次在宿舍，你不想回家，你說是我讓你不再痛苦。”
“你還不願意承認嗎？林北庭。”趙曦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彷佛隻要夠痛，眼淚就不會流下來，”和我在一起之後，你也很難受吧？從你說要減少見麵頻率那時候開始，我就看出來了。”
那些林北庭藏在深處的不安與擔憂，趙曦其實都看在眼裡，林北庭想保護他，但作為一枚盾牌，也已經傷痕累累。這是趙曦關在房間裡想了好幾天，狠下心來做出的決定。
“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都在注意我們會不會被發現，你隻是不想讓我知道而已。”
林北庭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百口莫辯，他以為自己藏得夠好，沒想到趙曦全都知道。
“活得小心翼翼真的太累了，所以你的痛苦也是我帶給你的，對不起。”
趙曦抽走林北庭抓著的手，轉身離開。
林北庭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意識到好像下雨了，才想起怎麼走路。他沿著這條他們一起走過許多次的路離開附中，那路因為很多人走，所以也最沒有生命力，他的眼淚滴上腳下的沙地，作為他在附中最後留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