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郊外,綠草如茵,雲興霞蔚。
曠野天高,遠山含黛,煙嵐雲岫,林中寺隱現不定。
“公子——公子——,你在哪啊?夫人派我尋你來了!”馬蹄嗒嗒,塵飛葉舞,一個騎著馬,滿臉焦急的白麵書生單手握韁繩,四處張望。
驀然,一匹健碩的棗紅色馬闖入視野,它警覺地抬頭,然後噴了口濁息,慵懶地擺擺尾,繼續不緊不慢地啃草。
馬兒臨溪休憩,公子肯定在這附近了!
水流瀲灩,但著急尋人的書生無心觀賞,翻身下馬,略過四周,最終在離溪丈許遠,盈盈一水濃蔭蔽日的樹下找到了支著一條腿在草上躺著的人。
柔柔的陽光零星灑下來銅幣大小的金斑,就連同空氣都變得慵懶舒適起來。
那著半臂絳色圓領袍的男子緩緩將覆在眼上的手拿開,眨了眨有些迷蒙的眼,撐起上半身,素色中衣中褲粘上了幾根綠草,看清來人,無辜地歪頭訕笑道:“好喻之,我又犯何事了?竟驚動了啊娘?”
書生模樣的人鬆了口氣,搖了搖頭,虛扶著額,無奈道:“公子安心,夫人是有事與你相商,同我速歸罷。”
謝子靖點頭應好,尾指抵在唇邊吹了個口哨,那棗紅色的駿馬便奔馳而來,停在他身邊,謝子靖一手拍了拍馬頭,一手扯著韁繩,蹬身上馬。
偏頭朗笑道:“喻之同我比上一比?”鬢發飄飛,赤色眉勒與墨發糾纏。
不等那人回答,便俯身收腿,縱馬揚鞭。
斜陽照遠山,古道臨清溪,紅衣少年瀟瀟灑灑踏風而行。
那穿天青色交領直裾的男子反應過來後急忙上馬追趕,“公子——你等等我——”
風擦臉而過,灌入衣襟,涼意舒爽,踏著暮色,歡快的像歸巢的鳥。
入城後,馬蹄聲慢,謝子靖控製著馬兒,防止撞著旁人,所幸行人步伐匆匆,不曾留意馬上之人。
馬兒似不滿地抖扭著脖子,謝子靖會意撫了撫摸馬兒的頸背,低聲道:“下回兒帶你回邊關叫你跑個夠。”
“公子——”那書生趕到身側,一同徐徐行之,“公子今兒跑那麼遠,可叫我好找。”
謝子靖垂眸淺笑,“喻之如此聰慧,自能留意到馬廄裡少了馬,何況是我的追風。”說著望向旁邊的年輕人道:“追風該憋壞了,下次找上你一同去,彆氣了,啊?”
“好—”
“啊!是謝小侯爺!”那人還未答完,一女子驚喜的聲音突然響起。
謝子靖一驚,轉頭凝眸深望,俏皮地眨了下眼,比了個禁聲的手勢,見女子臉色緋紅,捂著嘴點點頭後,粲然一笑,然後不敢久留。
借著馬鐙,飛身上簷,留下聲“喻之,我先行一步——”
隨後短促的口哨傳來,棗紅馬仰身抬蹄,引頸長鳴一聲,自己噠噠噠的走了起來。
隨著斜陽匿於山間,日市下台,夜市登場,街市繁華,人煙阜盛,火樹銀花,通宵達旦。
鎮遠侯府門墩為漢白玉石製成的鏤空立姿雙獅,正色朱紅大門上懸紫黑色的燙金滾邊紫檀木牌匾,整個府邸巍然莊重又富麗堂皇,肅穆高貴。
真真是朱門繡戶,雕梁畫棟,明光瓦亮極了。
台階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謝子靖回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小侯爺剛才夫人還念呢,可巧就來了。”
謝子靖笑著回道:“你們有心了,都回去歇著吧,”一邊低頭整理衣服,一邊邊說著往裡走。
像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對門衛說:“張禮等等帶我的追風去馬廄,喻之也還在後頭,我先進去了。”
“是!公子!”
穿過玉階長廊,繞過假山園林,遠遠望見坐在膳廳閉目養神的母親大人,一杏衣丫鬟扇風,一靛色丫鬟揉肩,看著似等很久了。
謝子靖認命般地走過去,門口站定了一會兒,然後端端正正的走進去和母親作揖問安。
謝母,姓陳,名卿玉,嫁與謝候爺後得字初瑤。華國東有青龍商幫,西有白虎商幫,北有玄武商幫,南有朱雀商幫,商會服裝和商徽分彆為青、白、黑、赤四色。謝母是會稽首富之女,其父是華國四大商幫之首——朱雀商幫幫主。
她悠悠睜開眼睛,見來人是謝子靖,便嗔怪著擺手,讓他落座吃飯,“現在才尋思著賣乖?我還不了解你嘛,坐!吃!淨整這些沒用的!”
炊金饌玉,香飄十裡,今日母親多有怪異,事出反常必有妖。
謝子靖按住心裡的惴惴不安,嗅著絲絲縷縷暴風雨前的氣息,強裝鎮定默念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掉”對著滿桌珍饈美饌大快朵頤。
拍了拍撐圓的肚皮,咂咂嘴口齒留香,謝子靖大大咧咧地轉了一圈,滿意地倚在太師椅上。
謝母優雅地擦了擦嘴角,緩緩站起身,隨後款款走向太師椅上的不肖子。
帶著滿臉慈愛,捏著嗓子輕聲細語道:“兒啊,娘這輩子就盼著我兒有出息,今你冠禮已成,切不可像之前那般胡鬨了。”
謝子靖滿臉警惕,謝母每往前一步,身體就不受控製地站起一點往後靠去,就差前胸貼後背整個人粘在椅子上了。
謝母眉心一擰,一手拍過去,“你怎麼不直接把腳也放在手把上!乾脆變成四腳獸爬牆上去?瞧你這出息!”
謝子靖“哎呦!”一聲,偷偷瞅著謝母的表情,聽罷就放鬆了下來,是熟悉的母親。
誇張地拍了拍胸脯,正準備攤坐回去。
屁股還沒完全坐下,就被謝母拎著耳朵提了起來。
“誒誒誒!娘!母親!我的好母親,我錯了我錯了,彆用力彆用力,痛痛痛!”
謝子靖被迫站起來弓著背,腦門直冒汗。
謝母捏著謝子靖的耳朵摁了一下,鬆手斥道:“跪下!”
謝子靖立刻提了一下衣擺“撲通”直直跪在母親腳邊,垂著手,低著頭眼神變了變,看來插科打諢是逃不掉了。
“謹聽母親教誨。”
謝母施施然到太師椅坐下,不急不慢道:“你當知道娘找你是為了讓你入朝為官吧。”
“母親——我,我不”語音未落,便被扇了一巴掌,頭偏向另一邊。
這一巴掌力道是十成十的大,聲音響亮清脆,臉上立刻就紅腫起來,下人們被嚇的一驚,都刷刷跪下了。
謝子靖緩緩把頭轉了回來,往前跪了跪,抬起頭“母親,你明知我不喜歡也不適合。”
謝母憐惜地摸了摸他的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謝子靖臉上的紅印不敢觸碰,“梓安——我兒,娘親對不起你。”說著便將謝子靖攬進懷裡。
“娘,娘親,我知曉的,我一直都知曉,隻是不舍,是我太自私了。”謝子靖著急忙慌地回抱謝母輕輕拍著安慰。
“你會不會怪娘狠心?”謝母手背抵著額頭,彆過臉去不忍再看。
“不會,我知娘親待我是極好的,”謝子靖頓了頓,垂下眼睫輕聲道,“隻是,我也有自己的原則,會不會讓家裡為難?”
“不會!他們尚且不敢!你過去了可不能受欺負!”謝母當即橫眉冷目,一手拍在了太師椅上。
謝子靖忙將手拉過來看看,然後護在懷裡,亮晶晶的眼睛盛滿笑意,“娘~明白了,誰能欺負得了我啊 。”頭順勢靠在謝母手上蹭了蹭,輕輕將頭擱在母親膝上,早已羽翼豐滿的雄鷹此刻像雛鳥一樣依偎在母親身邊。
“我兒合該是天底下最好的,哪哪都好。”謝母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孩子。
“母親,生在謝家與有榮焉,已是受上天眷顧。”
謝母靜默了一會兒,輕輕說道:“我兒定是有福之人,可從我這探到什麼了?”
謝子靖直起身,望著母親說:“母親,你且放心,我可是謝家人!”
“去吧。”
謝子靖站起來,彎著腰道:“孩兒這就去準備此次招募。”行禮退下。
謝母望著謝子靖的背影,臉上溫情退去,暗想:天威難測,新帝年輕氣盛,謝家功高震主,百年榮華恐怕難保,狡兔尚有三窟,要早做打算才好。
謝子靖在府裡漫無目的的胡亂走著,腦中思緒翻飛:謝家掌管十三萬謝家軍,其中精兵三萬,謝家由南方起家,手握兩萬水師,實權大,聲望高,上麵難免忌憚猜疑。母親背靠朱雀商幫,樹大根深,富甲天下,而且商幫粘性大、流動性強、消息網又大又密,可以毫不謙虛的說謝家的勢力幾乎無孔不入。權商合一,彙於謝家,必不被帝王所容。
我此行看似入朝為官,實為入宮為質,必要時用來牽製謝家,我必定會被安放在君王側,極有可能被留在宮中,帝王近侍,皇子伴讀,會是哪個?
隻要不威脅到皇室君威,便可從長計議,要斬殺華國戰神、忠勇之家、風流天驕,究竟要什麼理由才能服眾?叛國通敵?意圖謀反?
謝子靖眸色微暗,冷笑一聲,天家高高在上,自詡高貴聖潔,罵名自然是聽不得的。
民間聲望是保護更是利刃,任何名望超過帝王都是大忌。
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何況是年輕的新帝,大洗牌在所難免。
謝家要表忠心。
謝子靖頭痛的揉了揉腦袋,愁緒如麻,帝王猜忌誰人不懼?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身為謝家幺兒,被庇護了二十載歲月,逍遙了二十度春秋,為謝家而生,為謝家而死,義不容辭。
伴君如伴虎,隻要死得其所又有何懼!
帝王無情,權要,財要,命也要,當真是……貪得無厭,惺惺作態,令人作嘔。
可新帝根基不穩,尚需謝家支持,這是與虎謀皮買賣,若成了便可保我謝家百年榮華屹立不倒。
可這出路在何方?謝子靖眯了眯眼。
一家獨大,架空皇室。
不可,黨派廝殺,民不聊生,與謝家殺敵禦國初衷相悖。此為下策,不到萬不得已,切不可行。
伏低做小,歸還軍權。
不可,天威難測,帝王心不可信,到時借刀殺人,恐連累者甚眾。
金蟬脫殼,快意江湖。
不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欺君之罪,其罪當誅,恐謝家後輩再難出頭。
君臣合作,打消疑慮。
…可,不破則不立!讓謝家與皇室榮辱與共,成為皇家最好用最忠心的一張底牌,世間萬物隻有利益關係最牢靠。
若有召,事必成,戰必勝;若無事,散八方,樂逍遙,受萬民愛戴,享皇家殊榮。
晚風撩動發梢,謝子靖抬頭望著空中即將散儘的暮色默默想到:也許謝家該退居幕後了。
祖父跟隨先帝打天下,謝家更是世代守護華國邊境,但親密無間的君臣情義終究隨著時間淡去。
及冠的謝家子今剩我一人耳,謝家世代忠勇,滿門烈士。
思及此,謝子靖表情變得嚴肅堅毅,麵容緊繃,我定要讓謝家軍載入史冊,彪炳千秋,告慰我死去的將士!
謝家尚武,多年來讀書有成者也獨我一人耳,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謝子靖長身而立,餘暉打在白瓷般的臉上,明暗不定,望著落下的夕陽和初升的弦月,久久不能回神。
突然掌風破空劈落,謝子靖回神側身一躲,抓住來人的手,借著巧勁兒拉扯轉腕一摁,直接卸了來人的力,將人半跪擒在了地上。
“痛痛痛!”謝喻之白淨的臉直直冒汗,一臉皺巴巴,兩眼淚汪汪。
“喻之。”謝子靖歪頭淺笑,然後把手鬆開,將人提起來。
“公子!你明知是我,也不手下留情!”謝喻之氣鼓鼓地叫嚷著,把謝子靖的手拍開,怒目圓睜,揉著胳膊和手腕往前走,隻留了個背影給他。
謝子靖兩步並做一步,將手搭在人肩上一攬,偏頭輕聲賠罪:“喻之,起先我的確不知是你,後麵看見是你我已經收著了,彆氣了,我給你看看。”
說著就要去拉謝喻之的手,被人躲開了。“欸!”謝子靖看著停在半空的手,抬頭無奈道“好喻之,我給你賠罪了,那支尚膳坊的毛筆送你,端硯和徽墨也送你,如何?”
“涇縣紙也…你的臉怎麼了?!”謝喻之回頭看見謝子靖半邊紅腫的臉嚇了一跳。
一下子就忘了剛才的事,“誰弄的?誰敢打你!我去和他拚了!你同我說是誰?”
“是母親。”謝子靖笑著看齜牙咧嘴炸了毛的人,心裡淌過一陣暖意。
“母…母母…夫人?!”謝喻之瞠目結舌一臉不可置信,“夫人平日裡最縱容你了,怎舍得打你!?”
謝子靖拍了拍謝喻之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喻之,這廟堂之高我準備去闖一闖了。”
“難…難道是夫人逼你?”
“非也,我本就打算參與晟帝此次招募,這巴掌是給我的警示。”謝子靖彎了彎唇,揮一揮衣袖手一背,朗聲道,“走啦!”
謝喻之看著那抹紅色的人影在石燈中忽明忽暗,還沒等自己悟出什麼,就見那人突然轉身朝自己喊道:“傻愣著乾嘛?”
“欸!來了!”謝喻之趕緊小跑過去,“公子,我怎麼不太明白?”
方才光線暗,如今明晃晃地看著謝喻之一本正經的皺著的眉,白白淨淨的臉上沾了些泥,頭發微亂,臉頰微紅,薄汗細細,活像個福娃娃裝大人受了委屈——裝堅強。
謝子靖從懷裡掏出一方帕子扔給他,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怎麼變成小花貓了?趕緊擦擦。”
謝喻之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下意識接過方巾後,上前一步焦急追問:“不是!公子你還沒告訴我呢!”
謝子靖捏了捏謝喻之兩頰的軟肉,賣關子道:“自己想。”看著如同自家小弟的伴讀兼玩伴吃癟,心情大好“哈哈哈哈...快跟上!”
謝喻之揉了揉被捏的臉抬腳跟上去,蹂躪著方巾胡亂擦了擦臉,在謝子靖身後嘰嘰喳喳的追問著。
月華傾泄,將籠罩在侯府的陰霾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