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4月,在杭州是一個頗為詩情畫意的時段,此時春意漸濃,微風吹走冬日的嚴寒,西湖邊上鬱鬱蔥蔥,和煦的陽光照耀碧波猶如金鱗閃閃。
西湖人來人往,吳山居門可羅雀。
這是吳邪接手吳山居的第二年,鋪子的效益依舊一般,雖然會有麵對斷水斷電的風險,但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影響不大,還可以活下去,並且還能雇一個夥計來給他乾活。
一個月薪水五百塊錢的小夥計王盟,每天就是坐在台式電腦後麵,無聲無息地等著寥寥無幾上門的遊客。
但今天似乎有點不一樣,來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大多數閒逛著看看,這導致店主吳邪一開始還有精神招呼顧客,但他到後麵看到有同一批兩三個青年反反複複進來了兩三次後就耐不住脾氣了。
“什麼情況啊。”吳邪問道,“王盟,你去看看外麵怎麼了。”
王盟送走鋪子裡的最後一批遊客後聽話地出門看了一圈,他在外麵耽誤了一會兒才進來,有些磕巴道:“呃,有人,有人在咱們鋪子門口畫畫。”
吳邪聞言皺起了眉,隨後有些小小的不滿,“你沒跟他說彆在我們門口畫畫嗎?”
西湖對麵有所美術學院,所以常有學生出來畫畫是經常的事,但是畫到彆人家店門口,多少就有點不合適了吧?王盟也是,難道不會把人勸走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氣溫上升的原因,王盟的臉色有些微紅,繼續磕絆道:“可……可是,可是那個畫畫的…………”
“可是什麼可是,我去勸走他。”
吳邪這樣說道,徒留王盟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喃喃道:“可是,彆勸走她會更好吧。”
吳邪沒聽見王盟的喃喃聲,他心想自己好言把人勸走就行,實在不行把他勸到隔壁西泠印社門口也一樣,總之彆在他鋪子門口畫畫,說不定剛剛那好幾波遊客就是被他引進鋪子的,什麼也不買,隻是看看,擾的他沒了清靜不能看書。
嗯,勸走就行。
吳邪在心裡盤算好了,邁出門口的時候先是被外麵燦爛的陽光閃了一下眼睛,春風迎麵撲來又輕輕地掠過他的衣衫,等到視線聚焦在眼前時,就看見了坐在吳山居門口不遠處的長發姑娘背對著他坐在小板凳上,好一把秀麗的長發儘數披在她的後背上,但是從背影上來看楚腰蠐領,風姿綽約。
我靠,不會是背影殺手吧。
吳邪有些猶豫地走近,那姑娘正專心地對著畫架上的畫上顏色,聽到身後的動靜也隻是微微地回頭看了一眼,也正是這一眼讓吳邪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有那麼一波小青年來來回回進了他的鋪子兩三次。
單是她那一雙雪山水凝就的雙眸,就足以讓人在她身旁停留,以至於往複三四趟,隻為找個借口來看她。
王盟的磕絆果然是有原因的。
吳邪的嗓子好像被塊石頭堵住了,他像個木頭似的站在這姑娘身後,他看看這女孩的長發,又看看她的長頸,看看她的耳垂,又看看她握著畫筆纖長的手指,在意識到自己乾什麼後,他沒由來地極為少見地感到了自己臉皮上升騰的熱意。
這四月的杭州也太熱了。
吳邪將自己的視線轉移到女孩的畫筆上,那畫筆沾了顏色往畫紙上塗,塗抹出一片西湖的秀麗景色,湖麵泛起的金色漣漪一下子就進到了這幅畫裡,柳枝柔軟,輕拂過碧綠如玉的湖麵。這隻是一幅還沒成型的畫而已,卻一下子抓住了路過這裡的路人的眼球。
“這幅畫……”吳邪看著畫喃喃道,“真美。”
那女孩聽了這聲呢喃,轉過頭來看著吳邪,吳邪有些尷尬地同她對視,女孩什麼也不說,隻是用那雙非常好看的眼睛瞧了他一眼,就轉過頭繼續畫自己的畫去了。
吳邪摸了摸自己撲通撲通作響的心臟,心想不止畫,不止眼睛,這女孩的麵孔也美極了,以至於與她對視時差點找不到自己的魂。
吳邪站在這女孩身後看了許久,在這段時間裡女孩極為專注地畫著畫,身旁的遊客在路過這裡的時候也會駐足於此看著這個漂亮女孩畫畫,然後才恍然大悟自己站在了人家店鋪門口,為表歉意就會有人陸陸續續地走進吳山居裡晃悠一圈又出來接著看女孩畫畫。
我靠,原來真是這女孩畫畫招來的客人。
吳邪心想,不行,我得跟她說清楚,我可以和善一點,好聲好氣一點將她請走。
吳邪轉身進鋪子裡拿了兩瓶礦泉水,然後就在女孩身後吳山居門口的門檻上坐了起來。
她畫的那麼認真,怎麼好去打擾她呢?
吳邪想,我可以等她畫完了,再和她說這件事。
嗯,就這麼辦。
於是這個年輕的小老板就這麼坐在自家店鋪門口,托著腮望著這個女孩的背影,就這麼看了一個下午,他那時什麼也沒有想,聽著自己的心跳聲,迎著和煦的春風和春日燦爛明媚的陽光,靜靜地看著那個女孩的背影,直至日落西山。
吳邪自己都不知道坐了多久,但是當他發現那女孩已經開始收拾畫具的時候才回過神來,他“唰”地一下站起身來,招來女孩疑惑的目光,她那雙眼睛看著他,吳邪仿佛能讀懂那裡麵的含義———“你在搞什麼飛機?”
吳邪在女孩這樣的目光中,咽了一口口水,他感覺自己頭皮都有些發麻,將手裡的礦泉水遞過去,有些磕絆道:“喝……喝水,喝點水吧。”
那女孩顯然是有些不理解眼下的情況,她緩緩地眨了眨眼睛,有些略顯冷淡地開口道:“我不喝陌生人的水。”
我靠,你在乾什麼呀吳邪。
吳邪更尷尬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將礦泉水收回,大腦飛速運轉著想對應辦法,然後假裝這件尷尬的事情沒有發生那樣,故作鎮定道:“謝謝你今天在我們店門口畫畫。”
女孩流露出一絲不解的情緒,吳邪見了莫名增添了信心,心虛尷尬的情緒讓他扔到腦後,他微微笑起來,這個青年人微笑時會有飽滿的臥蠶,像四月杭州溫煦的陽光,讓人看了也不自覺地微笑起來,願意與他心生親近。
他對著女孩笑的和氣,溫聲道:“托你的福,我們今天顧客很多。”
雖然沒有一樁生意做成的。
吳邪在心裡這樣嘟囔著。
女孩想了想,帶點試探性的口吻淡淡道:“對不起?”
吳邪乾笑兩聲,又遞出了礦泉水,“謝謝你。”
女孩看了看吳邪,又有些猶豫地看著吳邪手裡的礦泉水,最後還是伸手接過拿在了手裡,輕聲回道:“謝謝。”
這下吳邪心滿意足地笑了出來,他手裡握著另外剩了半瓶的礦泉水,心情不錯地看著女孩收拾好了畫具準備起身離開,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還不知道這個女孩叫什麼名字,看著女孩即將離去的背影,他想問她是哪所學校的學生,叫什麼名字,但是脫口而出的卻是:“你明天還來嗎?”
已經走出去一段路的女孩聽見了,突然停住了腳步,她回過頭來露出一張白皙的麵孔,落日的餘暉儘數灑在她的身上,本來像是高嶺之花的冷淡麵孔在此時也沾上了一點點暖意,或者說那暖意來源於她雪山水凝成的雙眸裡的一點點笑意。
她回過頭來看著吳邪,很是認真的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回道:“還來。”
兩個字讓吳邪的好心情持續到第二天下午,幾乎是早上一開門他就會時不時的往門口溜達,然後站在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往複好幾次後,本來埋首在電腦後頭的王盟都忍不住問道:“老板,你是在等人嗎?”
“沒有啊。”吳邪否認道,與此同時他又邁出了吳山居的門檻——依舊沒人。
直到日上三竿,吳邪都在鋪子裡吃完了午飯,鋪子裡也依舊是沒有顧客,鋪子門口也沒見到那個長發女孩的身影。
我再看最後一次,就是最後一次。
吳邪堅定地邁出了步子,然後在看到熟悉的背影後又默默地坐到了女孩身後,女孩今天似乎是速寫風景,隻拿了素描本和鉛筆,就坐在一旁畫了起來,她不與吳邪交談,吳邪也不說什麼話,隻是坐在女孩身後看她靜靜地畫了起來。
又是日暮西山之時,女孩收了畫具,似乎下一步就是毫不留戀地離開,就像是昨天那樣,但今天是今天,和昨天不一樣,這女孩抱著畫板轉過身微微歪著頭來看著吳邪,吳邪先是一愣,而後微微笑了起來,溫聲問道:“你是哪所學校的學生?”
他說話的同時將礦泉水接過,這次女孩沒有遲疑,毫不猶豫地接了過去,然後淡淡道:“西湖對麵那所美院的學生。”
吳邪笑的彎起了雙眸,像小月牙似的,“明天還來嗎?”
“來。”這個女孩輕聲回複道。
等到第三天的時候吳邪已經可以拎著小板凳坐在這個女孩身邊看她畫畫了,過往路人依舊會停下步履靜靜地看著這個女孩畫西湖,仿佛不打擾到她成了約定成俗的事情,吳邪坐在一邊也不說話,托著腮靜靜地看著西湖的景色在畫紙上顯現出不同的美麗。
這一定是一個很令老師滿意的學生。
“我叫吳笙。”
在畫到最後的時候,這個女孩突然開口說道。
“啊?”
吳邪從神遊回到現實,他以為自己沒聽清,於是又呆呆地問了一遍:“什麼?”
女孩看著吳邪呆呆地樣子,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來,像是十二月間的深雪被陽光融化,變成了汩汩清水,她不厭其煩地說道:“我叫吳笙。”
吳邪傻傻地看了她好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於是又回到了一開始初見的狀態,磕絆道:“我...我叫吳邪.....哦,你也姓吳啊。”
女孩...不,吳笙順著他的話道:“對啊.....我也姓吳。”
“哈哈。”吳邪乾笑了兩聲,“這說明我們五百年前也是一家人哈哈。”
吳邪看著吳笙波瀾不驚的眸子停止了尬笑,強忍著心裡湧上的尷尬之意問道:“生命的生嗎?”
吳笙對著他笑了起來,這個女孩,不笑時像是天山上的白雪,看著人時總是透著一股涼意,叫人不敢接近,但是因著她的外表也總有人想要接近她。可她甫一笑起來,也讓人感覺很好親近的樣子,因為她笑起來的時候帶點說不清的孩子樣的稚氣純然。
“笙,竹笙的笙,笙歌的笙。”
她輕聲回複道。
“好少見的名字。”吳邪看著她的笑意一閃而過,心下覺得有些可惜,這樣美好的人應當多笑笑才是。
“我們家,都喜歡用樂器起名。”吳笙握著畫筆,歪頭看著吳邪,黑珍珠樣的眼睛透出一些疑惑,像是歪著頭疑惑地觀察人類的小鳥:“你是你哪個學校的?”
吳邪笑了一下,“我已經畢業兩三年了。”
“哦。”吳笙想了想評價道,“我以為你今年上大三呢。”
這是在誇我長得年輕嗎?這不就是在誇我看上去像個大學生嗎?吳邪暗喜,麵上依舊是一派和煦地謙虛道:“沒有沒有,我都工作了很長時間了。”
吳笙依舊好奇地看了一眼身後的吳山居,問道:“什麼專業畢業直接出來當老板?”
“建築專業的。”吳邪蹭了蹭鼻尖,”浙江大學的。”
“好厲害。”吳笙輕歎道。
“一般一般。”吳邪自謙,“你呢?你是哪個專業的?”
“油畫專業。”
吳邪看著她手裡的丙烯顏料笑了笑,吳笙跟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然後解釋道:“雖然是油畫專業,但其它的也能畫。”
“好厲害。”吳邪學著吳笙剛剛的語氣稱讚道。
“一般一般。”吳笙也有樣學樣地回複道,然後看著吳邪有些錯愕的神情微微笑了起來。
吳邪看著她也忍不住笑,然後看著吳笙收拾好了東西,向他告彆,吳邪忍不住又問道:“你明天還來嗎?”
吳笙抱著畫具很認真的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不行,明天有全天的課,明天以後要畫作業,作業畫完了可能有活動要參加。”
吳邪有些失落,他可能想要掩蓋自己的失落之色,但是他在吳笙麵前幾乎是掩蓋不住的,他低聲道:“這樣啊。”
吳笙沒有安慰他,也沒有和他做出任何約定,她抱著畫具,站在吳邪的麵前輕聲道:“有緣再見啦。”
她回頭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如同來的時候悄無聲息,她離開時的步履輕輕,像是一陣風似地就將如雲如霧的幻夢吹的一乾二淨,吳邪已經看不見她的背影了。
他靜靜地看著她離去的方向,那裡什麼也沒有,仿佛她也不曾出現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