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這一覺睡得格外漫長,昨晚上回到吳笙下榻的酒店後她喝了一杯水,就伴著吳笙輕聲打電話的聲音緩緩入睡,意識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柳絮還能從吳笙的輕言細語裡分辨出她正在哄著自己的女兒。
這個女人在同自己的女兒對話時是那麼的溫柔和藹,她輕聲細語地哄著女兒,就像是哄著自己的珍寶,她待女兒極好,仿佛在文家露出來的那個吳笙是柳絮做過的一場噩夢。
我大概真的是在做噩夢。
柳絮心想,睡一覺吧,睡醒了以後一切又都恢複到正常的樣子了。
但什麼是正常呢?是文秀娟沒有死嗎?殺死了親姐姐的文秀娟也會活得像吳笙那樣嗎?擁有成功的事業,美滿的家庭?她對著公眾微笑的時候是否會想起破陋的文家裡像尊觀音像的母親,和持續發燒日漸衰弱的母親?
也許她的死亡,是在向姐姐贖罪。
上海的梅雨季結束了,天空湛藍清澈,連綿的雨水徹底洗淨了前幾日的陰霾,陽光透過紗窗輕柔地灑進房間裡,窗邊的書桌上放著一幅畫像,柳絮緩緩地走過去,隻一眼,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可是沒有什麼錯誤,是要用死亡來支付代價的。
不遠處仿佛有鋼鐵野獸長鳴,那厚重的轟鳴聲讓吳笙想起上世紀末她在長春上大學時,學校的不遠處就有工廠,鋼鐵野獸轟鳴著,她站在高處時能夠看見它們噴湧而出的霧氣——那是一個城市的呼吸,就像現在一樣,她對上海的記憶隨著時間與人逐漸淡去,但她還記得這厚重的嗡嗡聲是黃浦江上輪船的汽笛聲。
“地方不錯。”吳笙四下打量著,她現在所處的地方是市區裡的最後一片廢舊場,幾層樓高的鋼鐵垃圾矗立在此,同對岸浦東的幢幢高樓沉默地對視著,她就站在這其中一幢高樓的七層,這一層的窗戶都拆卸的差不多了,視野更加的開曠,和煦的風吹進來灌了滿堂春意,這裡不知道是誰布置了一下,就像是刑偵劇裡那樣,廢舊的高層,擺置著破舊的沙發和桌椅,灰塵與土礫遍布,正派主角和最終BOSS麵麵相覷。
“這地方到了晚上的時候可以看見黃浦江上輪船如過江之魚,對麵霓虹燈常閃,終夜不息,這是上海的生命河。”
對她說話的是是一個穿著皮夾克的青年男人,背稍稍佝僂著,仿佛隨時隨地保持著一種謙卑的態度,他戴眼鏡,笑起來笑紋很深,是一個一直笑著的人。
沒什麼表情的吳笙突然笑了一下,“很像嘛。”
男人本來以為來的會是柳絮,但是當他看到這個女人時也不意外,他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很是誠懇地問道:“你說什麼?”
“我畫了你的肖像。”吳笙看了一眼沙發,然年又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見年輕男人還沒反應過來又好心提醒道,“我看了酒吧的監控,然後畫出了你。”
她又好心地比劃了一下,“長頭發,穿女裝的你,這對於我來說,很容易。”
這下子攻守之勢異也了,吳笙饒有興趣地看著臉色陰沉下來的男人,不,此時應該稱呼他為馬德了,他的額頭沁出了冷汗,吳笙又補充道,“你以為單憑柳絮一個人就能查到最後嗎?”
馬德從驚悚的心情裡緩回來,他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位畫家,他以為她是文秀娟的舊友,被柳絮拉著進入到這個謎題之中,這下是他大意了。
但是,一個女人而已。
馬德緩緩走到沙發前,很是自如地坐到沙發上,他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吳笙,他這才發現文秀娟的舊友坐在那裡時的姿態像極了當年的文秀娟,她們都有著一頭濃黑的長發,她們的脊背都挺的很直,仿佛要從裡彰顯出自己優渥的家境,她們的下巴都愛上揚,她們看上去是那麼的平易近人,但馬德知道,她們美麗的皮囊下藏著如此狠毒的一顆心!
“我隻是沒想到,你們查的有這麼快而已。”馬德嗤笑了一聲,“我還以為那個警察的死,就能嚇退柳絮了,隻是沒想到她又能找到一個局外人來幫她。”
“我想,我也不算是局外人。”
馬德冷笑了一聲,“你是文秀娟的朋友嗎?”
“姑且算是吧,不過我隻是覺得個被你殺死的警察很無辜罷了,而且我對你們當年下毒的事情很感興趣。”
馬德眉頭一跳,“你什麼意思?”
“我之所以沒有在畫出你的畫像後就報警抓你,不是因為我的畫像沒有可信度,而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們殺死文秀娟的手法,以及文秀娟手裡的那份通信記錄....可惜她已經死了很多年了,要不然我就直接去問她了。”
馬德看著眼前的女人一臉淡定,他突然感到很好笑,有自稱是文秀娟的好友在多年後查找她死亡的真相,但不是為了找真相,而是好奇那個人是怎麼殺死她的。
馬德笑了起來,他隻覺得太好笑了,然後又反問道,“難道文秀娟不該死嗎?”
吳笙歎了一口氣,“你講這些有什麼用呢,她已然死去了。”
“她從小的時候就拔過母親的鼻飼管,以為這樣就能讓變成植物人的母親死掉,上了高中後就會用野貓野狗的糞便拌飯喂給野貓野狗,以此提取高濃度的寄生蟲蟲卵,然後注射給她的親姐姐,以此神不知鬼不覺得殺死親姐姐,上了大學後能冷漠地殺掉親手喂養的兔子,告發項偉導致其退學跳樓,她還會虛偽地將自己包裝成世家的千金小姐,可她就是貧民窟裡跑出來的瘋子殺人狂!”
馬德在傾訴文秀娟惡行的時候感到一陣痛快,他心想這樣的人死有餘辜,就算她成績優異又怎樣,這樣的人日後當了醫生會是多麼可怕啊,到時候不曉得她會殺死多少無辜的患者,他這樣做是正義的,文秀娟該死!
“她可真是個可怕的女人。”吳笙輕聲道,“但隻憑你是做不到不被察覺的下毒的。”
吳笙又歎了一口氣,“那個刻滿奇怪圖案的桌板就是你們下毒的日期和次數吧?生怕有人下重複後,一下子就把文秀娟毒死了。”
“那你居然猜出來了。”馬德感歎道,“如果你當時學醫,現在肯定是個很了不起的醫生。”
“謝謝,但我對現在的工作很滿意。”
“不錯,你肯定知道單憑一個人下毒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步.....你告訴了你答案,現在輪到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猜出來的了。”
吳笙緊接著又歎了一口氣,“柳絮同我說她們當年在實驗室裡觀察切片的時候有人給文秀娟的水杯裡投了毒,眾目睽睽之下,怎麼可能呢,除非那個房間裡的所有人都是知情者,這樣所有人都可以說“我沒看見”,對吧,一條繩上的螞蚱。”
馬德搖了搖頭,“實際上,那次下毒,是文秀娟在演戲。”
“哦?”
“她實在是一個極為聰明,又可怕的女人,她在意識到身邊有人向她下毒後,立馬偽裝成彆人跟“下毒者”通信,她偽裝成這個班上的另一個下毒者,她通過書信來找到“共同語言者”,她在信裡密謀著給文秀娟,也就是給自己下毒,並且通過書信往來找到那個真正的下毒者。她太可怕了,如果真的隻有我一個人是的話,那麼我肯定會被她找到,那時我就完蛋了。”
吳笙笑了一下,“她不知道的是,她身邊的所有人都想要她死。”
她側頭微微聆聽了一下遠處黃浦江上輪船的轟鳴聲,她衣物口袋裡的手機也隨著顫動著,她露出個輕鬆的表情,抬眸看著馬德,“我猜,肯定有人先開了這個頭,你才以此拉著所有人,這樣所有人都和你站在了一起,你們有了共同的秘密,而你,也有了一個巨大的把柄以此掌握著所有人。”
馬德臉色巨變,他陰惻惻地看著吳笙,“你知道的,你進來,我就沒打算讓你出去。”
吳笙歎氣,“我也很後悔,年輕的時候應該練一練的。”
明晃晃的刀在男人手裡翻轉,吳笙想起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男人,在竄天大火之中翻轉著他的軍刀,明晃晃的刀光閃過她冷冰冰的眸子。馬德想以此震懾住這個看起來文弱的女人,可她在多年前就不怕這一套了,如今亦然。
“你不僅想要掌控文秀娟的命運,你還想掌控整個委培班的命運啊,你以此事拉委培班所有人下水,那你現在很成功啊,你當了醫藥代表,他們沒有辦法對你說不。”
馬德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打算緩緩逼近吳笙,隻因這個過於聰明的女人已然知曉了一切,反正他也已經殺死了一個警察,再殺一個普通女人又怎樣呢?
他這樣想著,麵上已經凶相畢露,吳笙隻看一眼就知道自己直麵殺意,但她對此見怪不怪了,她隻是覺得手機震動的讓她有些煩,“我得說,掌控彆人命運的感覺很不錯,你動手殺了我也沒什麼,隻不過我認識好幾個記者和媒體,其中有一個同我很要好,晚上收不到我的消息就會發一篇報道,我建議過她的標題這樣寫《震驚!和生醫生委培班集體殺人事件》。”
吳笙冷冰冰的眼神看著馬德,她的眼神那麼冷,冷的好像她正在看一具死屍,“我說過,掌控彆人命運的感覺真的不錯,現在你的命,在我手裡了。”
馬德握著刀子的手臂滑稽地停留在半空中,他雙眼泛紅像是一頭被激怒的野獸,但是被激怒的狀態是危險的,這意味著他接下來將會毫無理智地行事,他惡狠狠地看著吳笙,“你以為他們會相信你的話嗎?”
“信不信對我來說又有什麼關係呢?接下來查這件事的人會越來越多,馬德,你掌控他們的命運,而我現在,掌控了你的命運。你以為我來是赴死的嗎——你要乖乖的,你要聽我的話。”
吳笙的輕聲細語猶如呢喃,如果柳絮在場會發現,雖然吳笙此時說話的聲調輕柔的如同昨夜哄小女兒的聲調,但前者柔聲細語下透露著徹骨的寒意與死亡的氣息。
吳笙的眼神依舊冰冷,馬德扯出一抹猙獰的笑,“你在為文秀娟報仇嗎?她該死啊。”
“文秀娟該死,你又什麼時候死?”吳笙毫不客氣地說道,她話音剛落,就聽見不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馬德顯然你也聽見了,他直接一把掠過吳笙,將她鉗製在臂彎之中,手中的刀尖直直地戳進了吳笙的脖頸處,一道血痕順流而下。
吳笙被鉗製在他的懷裡順著他的力道撤至房柱後,看來馬德真的是失了智,在他身後四五步的距離就是落地窗的邊緣——那裡毫無阻擋。
吳笙還在這個節骨眼悠悠道:“你知道我和文秀娟通過信,但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和她通過信嗎?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我們沒有差彆。”
馬德看了一眼吳笙,他麵目猙獰,“你閉嘴。”
站在馬德麵前的是一個年輕男人,他穿著便裝,持槍同馬德對峙著,他的眼神尖銳仿佛要刺破馬德的軀體,他冷聲道:“放開她!”
是方木。
吳笙看了一眼馬德,又看了一眼跟在方木身後上來的警察們,所有人都持槍而上,直衝馬德,方木就站在最前麵對馬德說,“馬德,你的所作所為我們都知道了,我勸你鬆開她,乖乖跟我們回去!”
馬德震驚地看了一眼懷裡的吳笙,懷裡的女人卻露出一幅從來都沒有的驚恐的表情,她在此時掙紮著,馬德慌亂地發現這個女人對與紮破脖頸肌膚的痛楚視若無睹,她掙紮的力氣不大,但是卻有一股來自身前方向的大力推著他往後退去,向沒有障礙的落地窗邊緣退去,懷裡的女人還在驚恐地大喊著救命,但她眼裡卻藏著笑意。
前方的警察騷動了起來,有人專門喊著讓馬德不要輕舉妄動,馬德剛想大喊不是我!他前腳探出一個頭,後腳就被一顆子彈擊中了臂膀,他驚訝地看了一眼吳笙,有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力量推著他向後倒去——他直直地從七樓邊緣摔落了下去,他跌倒在了無儘的黑暗裡,在他視線的前方,吳笙冷冰冰的眼睛看著他,無動於衷。
緊接著吳笙一個身形不穩,似是被馬德帶了一下,身子向後倒去,仿佛下一步就是同馬德一樣從七樓摔落,她前方的方木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將她從跌落的邊緣拉了回來。
現場一片寂靜,直到吳笙掩麵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