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高樓林立,層層疊疊將巷子遮得極黯淡,荒陋得連一顆草都沒長出來。
就這,那人還麵朝一堵白到發灰的破牆,也不知兀自站了多久。
聽見腳步,他側頭轉身。
這位考生長得十分清秀,修長挺拔,乍看上去有股文質氣息,容易給人以人畜無害的第一印象。
然後人畜無害勾起一抹意味不詳的笑,眼尾微彎,嗓音徐徐,“好巧,夏同學、江同學。”
被忽視的白同學疑道:“許楊,你在這兒乾嘛?”
“不明顯嗎?我在等你們。”許楊笑眯眯,狐狸似的目光在夏橋和江嶼之間掃了個來回。
白雙霖有種直覺,這個‘你們’裡邊可能並不包括他自己。
夏橋歪了歪腦袋,“你好,有事兒嗎?”
眼前這位,說不認識不準確。但確實不熟,同學兩年,說過的話統共不超過四句。
但第一軍校沒人不曾聽說許楊的名字。
天才狙擊手,曾被特種小隊納入麾下。
哪怕江嶼和夏橋卷生卷死,卷得令同學發指,在這個領域,許楊是一騎絕塵的存在。
見到他的瞬間,夏橋就知道,那枚擦著自己腳跟而過的子彈不是意外。
許楊不是要淘汰誰。
但確實對他們彆有目的。
對麵,許楊站在破落的灰牆之下,笑得鬼神莫測,不答反問:“你們有沒有感覺到,聖彼得是個很有意思的城市?”
“是挺有意思,”夏橋心中有了判斷,人也顯得鬆弛許多,懶懶道:“新星紀年,早不興鬨鬼了,這還玩兒鬼打牆。”
……
白雙霖差點沒憋住笑,他夏哥說話真是越來越高級了。
但對麵可是許楊啊。
萬一得罪了,什麼時候在哪裡給你一槍,也挺頭疼。
於是就聽見他夏哥悠悠地又補了句:“噢,我說那隻金魚。”
對麵也不知聽出來沒有,反正是麵不改色,“有意思就在這,那不是一隻金魚。”
說完還有意頓了頓,似乎是在給他們反應的時間。
空氣陷入短暫的沉默。
白雙霖沒忍住:“顯而易見啊,哪有魚遊在半空的,何況那魚也太大隻了。”
“21世紀,阿亞斯倫堡領先於全球,將科技奉若神明,創造性地研究出超量算機供能技術,製造了人類史上第一個超級量子計算機,名字很特彆,叫先驅者。”
許楊起了個興,把久遠曆史侃侃而談,“先驅者不但實現城市供能,做到全方位智能服務,極大提高人們的生活質量;還會不斷更新迭代,終於在經曆百年的升級,於22世紀,擁有了一定的自我主體意識。”
起初人們並未對此嚴加防範,畢竟科技與智能帶來的便利實在是太舒適了。
先驅者是高矗在城市上空的神,受人們頂禮膜拜、崇拜依賴;也是架在台上的祭品,被取之不儘、用之不竭。人們拜神,人們也噬神。
就像篝火晚會時躲在夜色中冷冷觀察的狼群,趁著人們飯飽酒酣、飄飄欲仙,一猛子衝來,徹底摧毀這一場盛宴。
2298年,先驅者反叛聖彼得的人們,開始瘋狂絞殺一切能源供應。
先是家用智能機器開始故障,水氣斷供,然後大型公共服務機停擺;車輛失控、飛機墜落,一切終端接入先驅者的科技產品都是先驅者反撲的工具。
聖彼得在短短兩天之內陷落,全城幾乎無人生還,甚至等不及救援。
“機器暴動而已,怎麼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無人生還?”白雙霖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輕聲問。
許楊笑了一下,“因為那時候,還用很多現在已經淘汰掉的危險能源,比如‘煤氣’。整座城市連人們腳上一雙鞋都要輸入先驅者終端,以獲得‘便利’的服務,從此行不邁腿。這個暴動,當然無比輕易。”
這很誇張,也因為誇張,聖彼得-智能暴動才足以寫進史書,成為典案。
“你曆史學得很不錯,”夏橋說,“所以那條金魚是在暴動以後出現的?”
許楊那雙細長的狐狸眼掃過夏橋,笑得愈發莫名,說:“先驅者統治了聖彼得,又在數十年後被人類將領殺死,經年戰爭讓這座城市發生了一些異變。”
提到異變,夏橋收起原本散漫的神情,烏黑的眼珠盯著許楊。
江嶼低沉沉的聲音響在耳邊,“李爾將軍對戰先驅者的時候,曾違規使用量子炮。”
夏橋福至心靈,順口而出:“你指的是空間異變?”
話音落下的瞬間,夏橋一陣頭皮發麻,仿佛有什麼令人發毛的東西正站在身後凝望他。
許楊彎起眼睛,抬手,朝前方指了指。
夏橋倏然回頭,隻來得及看見巨大無比的橘紅色魚頭朝他俯衝過來,甚至來不及抬手遮攔。
一陣天旋地轉,再睜眼時,他以為自己瞎了。
視線薄弱,其他感官就格外敏銳。
他聽見薄脆的瓷器碰撞、嘩啦啦流水溢滿茶壺,熱乎乎的茶香自下而上飄來,人聲窸窣。
然後,一點點色彩填充進純白的視野。
這是一間老房子。
穿藍色汗衫的男人拎起水壺,燙水滾入茶盞。
方形紅色相框掛在被煙煤熏黑的白牆上,竹椅被經年久坐,蹭出瑩潤的褐色。
有人在鋼琴上彈出一串輕盈旋律,音樂出現的瞬間,滿室皆靜。
許楊坐在對麵,一張臉氤氳在升騰而起的白霧裡。坐在他旁邊的白雙霖剛從茫然中醒來,眼睛裡的驚恐逐漸放大。
茶桌下,小腿被人輕輕挨了一下。
夏橋轉過腦袋,看見和他並肩而坐的江嶼。
“空間異變,這麼說不夠準確,”許楊嗓音徐然,在鋼琴樂聲和茶館的白噪音中依舊清晰入耳,“應該是維度折疊。”
‘維度折疊’是一種理論,一個說法。指空間在極度紊亂之後形成某種穩定的不穩定狀態。大概類似於你一頭紮進萬花筒裡,在維度折疊的空間裡,你可以見到任何突破想象力的東西。
比如一間看上去很有20世紀風格的茶館,穿著老頭汗衫的男人在鋼琴上彈奏21世紀的著名樂曲。
他們混入其中,甚至有係著圍裙的大嬸給他們添茶。
“折騰這麼多,就為了帶我們來這裡?”江嶼問。
許楊露出個無奈且欠揍的笑,說:“真不好意思。是這樣,我有個朋友被金魚吞了,正苦惱的時候,碰巧看見你們五個人。我想,夏橋和江嶼同學如果願意幫忙的話,就算進來,應該也能有把握出去。打擾到你們了,我真的很抱歉。”
夏橋一點沒看出他哪裡有抱歉的意思。
隻是繞這麼複雜一圈,就為了拽幾個人進來幫他找朋友,這個答案還是讓人意外。
夏橋有些奇怪:“有這個時間,為什麼不去找安全屋?”
畢竟這不是真實戰場,等考核結束,他的朋友會完好無損地從考場出來。
許楊反問:“你們剛才都離開了,又為什麼掉頭回來呢?”
……
夏橋漆黑的眼珠盯了對方幾秒,像是終於決定相信對方,於是提了個建議:“既然都來找人,就彆在這乾坐了。”
-
茶館內的客人正全神貫注地欣賞曲子,沒人在意四人挪動。
推開木門,眼前鋪陳開一條筆直寬闊的大路,由左往右延伸至地平線。
深邃蒼茫的藍色籠罩四野,頭頂上空,流轉星空是有紋路的,像油畫的筆觸。
腳下的路長得沒有儘頭,他們不斷經過路邊的精彩紛呈。
哥特式教堂內的唱詩班吟頌格裡高利聖詠,街對麵一座關嶽廟正人聲鼎沸、香火鼎盛。
蒸汽火車噴出大股大股濁氣、震天動地穿街而過;華麗炫目的花車從身後踏著噠噠馬蹄聲經過,所經之處天女散花般落下無數金色紙花。
他們好像誤入了一個遠古的節日——萬聖節。
周圍熙熙攘攘,各式著裝的人們擦肩而過。
滿身柳丁的粉發女郎、拄著製式拐杖的紳士、貼著精致花黃的仕女、穿束腰蓬蓬裙的少女……
四位淹沒在奇裝異服的人群中。
夏橋揮開他眼前飄來飄去的紙花,順便反手拍了拍旁邊人的肩膀,偏頭說了句話,聲音低得幾近無聲。
江嶼斜眼看過來,“聽不見。”
“……”夏橋木著臉盯他,‘嘖’一聲,加重音量,“關於聖彼得,你還知道些什麼?”
“不多。”江嶼說話幾乎都是低低沉沉的冷調,聽著沒什麼情緒,在熱鬨雜亂的人聲裡卻格外抓耳,“收複之後,聖彼得被考察隊列為三級機密,相關資料封存在聯盟政府。”
夏橋點頭表示明白,而後又狐疑地看著江嶼,“你還背著我學了……”
“砰——”
話未說完,被一聲爆炸打斷。
大大的七彩氣球炸開,混合了金色、粉色、橘色、紫色亂七八糟的彩帶嘩啦啦從天而降。
一個小女孩坐在父親肩頭,漆黑大眼珠直勾勾盯著夏橋一行人,突然抬起肉呼呼小手拍打父親的頭頂,尖叫起來——
“爸爸!又是他們!又是他們!!”
夏橋腳步猛然刹住,側頭觀察小女孩。
男人回頭隨意掃一眼他們,將小女孩從肩頭抱到懷裡,安撫性地拍著女兒的背,腳步漸快。
隔著父親的肩膀,小女孩露出半張小臉,烏漆漆的眼睛在夏橋四人身上流連。
更具體說,是在他們身上的作戰服上流連。
“她見過這身衣服。”夏橋低聲道。
隨後,又一記巨響。
不是氣球爆炸,不是煙花爆竹,而是實實在在的槍聲。
往他們的來處看,人群像沙灘上的垃圾被海浪一股腦拍開,持槍的黑衣警衛訓練有素地衝過來。
為首男人臉繃得像糟糕的石膏頭,在四人對麵兩米遠處停下,開口時聲調平直:
“失禮的闖入者,坦白你愚蠢的目的。”
夏橋:……op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