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清。”
小男孩被母親輕推到鄰居麵前,還有些稚嫩的童聲輕輕地做著自我介紹:“你好,我叫李懷清。”
這就是阮蝶第一次見李懷清,他和他媽媽剛搬來城北區的巷子裡,房子就挨在她們家後麵,搬過來的時候阮蝶媽媽路過搭了把手,於是便有了這次上門拜訪。
但說實話,阮蝶先注意到的並不是李懷清,而是他的媽媽。纖瘦的美人,眉眼如畫,穿著白色的長裙,外麵攏了件藕粉色的毛衣,風吹過來便偏過頭咳嗽兩聲。
真像電視劇的女主角,不應該出現在北巷。
李憐霜遞過來一盒精致的小點心:“這是我自己烤的餅乾,巧克力和抹茶,不知道口味你們喜不喜歡。”
阮蝶還不知道抹茶是什麼口味,心思飄了一會在小餅乾上,又迅速被眼前美麗的女人吸引。這位阿姨手指很好看,又白又長,一點繭子和瘡都沒有,和媽媽的手一點也不一樣。所以她烤小餅乾,媽媽烤大餅吧。
唐霞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忙道謝接過,對新鄰居露出一個熱情的笑容:“這麼客氣乾什麼,遠親不如近鄰,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你就喊我一聲就行。這是你兒子吧?真是個小帥哥。”
李懷清和李憐霜其實長得不太像,唯有一雙不笑時微微下垂的、帶著無法理解的傷感的眼睛。
這樣美麗的眼睛像是藏著一個花園,把你吸引過去,卻又害怕看到其中悲傷帶來的萎靡。
李憐霜隻是淡淡一笑,將李懷清從身旁推到前麵去,似乎若是不提起,就沒打算介紹的樣子。
這個時候阮蝶才認真地觀察李懷清,這個有些沉默的小男孩。
不喜歡。
阮蝶有著敏銳的心覺,而見到李懷清的第一眼她的第六感就在瘋狂地發出警報。這其實是一種保護機製、是趨利避害的本能,就跟人遇到火會下意識地躲避一樣,違背它往往都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長大後阮蝶有很多次後悔,她當初應該離李懷清遠遠的,這個時候另一個她就飄出來,兩手一攤說,早就告訴過你了吧。
她警惕地打量著這個男孩,他長得很漂亮,比巷子裡麵在水坑裡麵滾來滾去的男孩子們安靜許多,是每一個大人都會喜歡的小孩。
但她還是不喜歡,源自於遇到同類的防備。
“你好呀,我是阮蝶。你可以常來找我玩。”阮蝶拉扯出一個對客人常用的靦腆笑容,梨渦若隱若現,常常被誇可愛。
李憐霜彎了彎眼睛,伸手在她臉上輕揉了一下。
阮蝶使勁兒忍住後撤的腳步,她挺喜歡這個漂亮阿姨的,不想讓她尷尬。
維持笑容的同時她瞥了眼這個新來的男孩,他盯著阮蝶臉上的那隻手,眼巴巴的。而後他轉了轉臉,瞳孔對上她的。
四目相對,男孩眼裡令人心軟的濕潤消失了,他給出一個溫和友好的笑容,這笑容和她臉上的有同一種應付的性質,甚至看久了還帶著點彆的意味。
唐霞匆匆轉身去後廚盛了一碗熏魚放在塑料盒子裡,熟練地在外麵套了個塑料袋遞給李憐霜:“剛做好的熏魚拿回家嘗嘗,覺得好吃再來盛啊。”
阮蝶家的樓在小區的最外層,底層的門麵房和左邊的菜場連起來形成了一個小市場,賣什麼的都有,算是這片區域最大最便宜的、買菜買雜物的地方。
唐霞盤下一樓,開了一家小吃店,生意還可以,但價格便宜用料又實在,隻賺蠅頭小利,勉強夠平時的開支。
二樓就是娘倆住的地方,不足三十個平方,沒有客廳,兩間臥室緊緊地貼在一塊,隔著一堵薄薄的木牆。
而李憐霜租的是矮樓裡朝陽的、最乾淨的一套房,母子二人搬進來時門口堆著嶄新的漂亮的家具,還有一架貨真價實的鋼琴。
天呐,誰見過那種隻放在水晶廳中央、隻有公主和王子能彈響的鋼琴?
黑色的木漆琴身在太陽底下閃亮亮的,附近的小孩大人都探出頭來湊熱鬨,阮蝶擠在最外圍,隻能看到一個反射光點擦著眼角掠過去。
後來又聽說新鄰居請人上門換了防盜門、裝了淋浴房,一時間成了鄰裡八卦閒談的新話題,沒人分辨得出她到底是窮人家還是富人家。
“自己家做的,又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彆客氣。”唐霞直接把袋子霸氣地塞在了這位新鄰居的手裡,又強調了一遍。
李憐霜笑著道了謝,而後又用手指推了推李懷清的肩膀:“跟阿姨說謝謝。”
男孩聽話地照做:“謝謝阿姨。”
“那你先忙,我們不打擾了。”李憐霜微皺的眉心鬆開,和阮蝶母女道彆。
小孩兒的耳朵好,阮蝶聽見她們一大一小走遠的腳步聲,還有李憐霜的訓誡:“下次彆人給你東西,你要說謝謝,做一個有禮貌的孩子,不要再讓媽媽一遍遍提醒你……”
李懷清耳邊是習以為常的批評,身後是菜市場嘈雜的人聲,裡麵有一個女孩的聲音尤為明亮,令他想到小吃店裡頭頂那隻暖黃色的燈泡,——“媽媽!課外書全看完了,能吃餅乾了嗎?”
“不許多吃!晚上燒獅子頭,叫了這麼多天你不吃我打你屁股!”女孩媽媽中氣十足的吼聲貫穿整個巷子。
但最後那大半盒餅乾還是在晚餐前就全進了阮蝶的肚子裡。
唐霞果斷將紅燒獅子頭給收了起來,不看她阮蝶撅成氣球的嘴巴,隻在小桌板上留了兩道素菜。
“該,讓你下次長長記性。”她食指往小孩額頭使勁兒一點,就瀟灑轉身離去。
阮蝶大眼睛轉了一轉,夾了些菜蓋在米飯上,捧著碗下樓去。唐霞忙著招呼顧客和上菜,沒工夫管她小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時不時轉頭一瞥,看見她默不作聲搬了個小板凳,就坐在小吃店門口乖乖吃飯。
光扒白米飯,留著蔬菜沒吃,碗裡綠油油的一片。
唐霞店裡麵的熟客不少,有個住在四號樓的叔叔就總愛逗阮蝶玩。
“小蝶坐這外麵乾什麼呢?”
“吃晚飯。”她乖巧回答。
“今晚上你媽給你燒了什麼大餐吃啊?”李叔叔夾著嗓子問。
她把碗端起來給他看:“青菜炒蘑菇和拍黃瓜。”實話呀,她今晚就隻吃到這兩道菜。
李叔叔疑惑:“沒肉吃啊?”
“沒有。”她細聲細氣的說,亮亮的眼睛盯著唐霞端過來的盤子,裡麵是隻鹵雞腿。
“小唐啊,小蝶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哪能隻給孩子吃素呢,將來得長不高了。”李叔叔一拍大腿,又掏出來十塊錢,“再來隻雞腿,放孩子碗裡。”
“謝謝李叔叔,不用了。”阮蝶搖頭,往嘴裡塞了口黃瓜片。
賣慘這一招早在這個詞出來前就被八歲的阮蝶熟練運用了。
唐霞又氣又笑,也沒戳穿她,沾著油的右手往她臉上狠狠一抹:“獅子頭在微波爐裡,自己去拿。”
“小唐萬歲!”阮蝶歡呼一聲,在屁股挨巴掌之前一溜煙跑回了樓上。
心滿意足地飽餐一頓,她餮足地拍了拍圓滾滾的肚皮,將剩下的菜蓋上保鮮膜又放進微波爐裡保溫。
夜晚還長,樓下人聲鼎沸,窗外蟬鳴依舊,老舊的電風扇在床尾吱呀吱呀地轉,書桌上擺著媽媽切好的西瓜,連帶著空氣裡都夾著甜絲絲的味道,好像還在夏天呢。
“阮蝶!下來玩啊!”巷子裡的佳佳在樓下喊她。
她從床上蹦下來,一邊應著“來了”一邊把腳塞進鞋子裡,像小旋風一樣從二樓刮到一樓,把媽媽的叫喊聲也給吹散了。
“早點回來洗澡——”
“知道啦——”
她們今天玩“魔法師”的遊戲。
彼時哈利波特第二部剛剛上映,給中國的小朋友開啟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她們和十一歲還有很遠的距離,隻能先用路邊的小樹枝過過癮。
巷子裡的一草一木此時在月光下都顯得諜影重重,沙沙作響的草叢後麵或許就有一隻會說話的大蜘蛛。阮蝶和佳佳緊握著魔杖,警惕地四周環顧著,並不害怕,反而企圖找到異象。
“噓,這邊。”佳佳指了指左前方的落地晾衣杆,隱約之間好像真有什麼藏在衣服裡,悉悉索索的。
有可能是出逃的家養小精靈在偷衣服。
自打幼兒園她們兩個就在這巷子裡躥來躥去,默契無需多言,隻用一個眼神。
兩個人鑽進晾著的床單裡,舉起手裡的魔杖大聲嗬斥。電影裡的外國咒語太難念了,她們還沒有學會,就先用嘰裡咕嚕代替了,反正普通人都聽不懂。
“唉喲!”一個年邁的聲音響起。
“你們是哪家的小孩!”原來不是小精靈,是在收衣服的周奶奶,趁著她帶眼鏡的功夫,阮蝶拉著佳佳貓著腰跑了。
直到跑出去好遠,她們才停下來,兩個人臉對著臉,撲哧一聲笑出來。
奔跑讓她們倆都出了汗,佳佳用兜裡的一塊錢買了兩根鹽水棒冰,棒冰占據了右手,魔杖被扔在地上,又變回了木棍。
“這個送給你。”佳佳又從兜裡掏出來一個小掛飾,長長的珠鏈上掛著一隻彩色的小蝴蝶。
阮蝶叼著棒冰接過,把掛鏈舉到眼前撥弄了一下,塑料蝴蝶就轉呀轉,好像真的要飛到夜空裡似的。
她狐疑道:“你是不是又想讓我陪你玩那個當觀眾的遊戲?”
佳佳搖搖頭:“不是的,是我要搬走了。”所以她把自己的寶貝送給了阮蝶,她童年時代的珍藏,要在重要的契機送給重要的夥伴。
阮蝶的手垂下來:“你要去哪?”
“去新媽媽家裡。”
佳佳的爸爸媽媽在前些年離婚了,佳佳媽媽離開這個巷子就沒回來過,但阮蝶記得她也是個時髦的美人,總留著最時興的發型,衣服上的珠釘閃亮亮的。
佳佳爸爸是個皮膚黑黑的普通工人,平時不喜歡說話,來小吃店隻點蔥油拌麵。佳佳媽媽吃的是牛肉麵。
他們都說佳佳的媽媽是跟彆的男人跑了。至於“他們”怎麼知道的,沒人知道。
“新媽媽對你好嗎?”阮蝶嗦了一口快融化的棒冰。
佳佳想了一會:“挺好的,她不嫌棄我爸帶著我,還給我買了一件舞蹈服。”
“哦,那她挺好的。”
兩個無話不說的小女孩都沉默了,她們還不知道怎麼去解決“離彆”這個問題,又或是還沒有意識到這將會是一個問題,隻是懵懵懂懂地知道,以後沒有辦法每個晚上都湊在一起玩遊戲了。
佳佳也要像她媽媽一樣,離開這個巷子了。
一陣風吹過來,她心裡突然有一股奇怪的惆悵,就像是有什麼東西被人拿走了再也找不回來一樣。可什麼都在,夏天卻要結束了。
“佳佳,我給你當觀眾,你再給我跳次舞吧。”
阮蝶席地而坐,佳佳就在路燈下麵跳舞,把那一小塊被照亮的水泥地當作舞台,就這麼輕輕地旋轉起來,轉進燈光裡,轉進月色裡。
其實阮蝶在小吃店聽那些個門旁鄰居們提起過佳佳的新媽媽,他們說她就是圖佳佳爸爸這套將來會拆遷的小房子。
佳佳呀,一直這樣跳吧,一直這樣轉吧,讓這些煩心事都跟不上你。
一曲終了,佳佳提著裙擺彎腰致謝,阮蝶用力鼓掌,拍手叫好,學著電視劇裡的樣子來到她麵前,粗聲粗氣地道:“美麗的佳佳女士,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跳舞啊?”
佳佳也撚著手甩了甩虛空中的手帕,轉身羞道:“我願意。”
但是阮蝶不會跳舞,佳佳也不會跳雙人舞,兩個人把對方的鞋子踩得臟兮兮,隻有最後結尾動作學得有模有樣。
阮蝶將搭在佳佳腰上的手收緊,下巴放在她的耳邊,變成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們還能再見麵嗎?”佳佳的聲音帶著哭腔。
“會啊,我們會在魔法城堡裡再見麵。”阮蝶篤定地說,“等十一歲的時候。”
“嗯!”佳佳鬆開手,抹了把紅紅的眼睛,“我要回家了,再見。”
“再見,佳佳。”
誰也不知道英國的貓頭鷹沒辦法飛過大西洋,霍格沃茲是一個成年人都無法找到的永無島,而阮蝶在十一歲之前就已經不相信魔法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