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你最好是死了!(1 / 1)

春日夜雨 許朝星 4790 字 2024-05-01

“燈光追上去……演員老師低頭,眼淚,哭不出來沒關係,補上微笑……好,卡!”

阮蝶將耳麥快速扯下,一縷頭發卡在裡麵被扯得有些刺痛,她立刻拿起對講機:“李導,剛剛這一場您看可以嗎?”

對講機那頭有些嘈雜,幾秒後一個滑膩膩的中年男人聲音傳來。

“哎那個,妹妹,你來一下啊。”

他絕對是沒有在看。

輕呼出一口氣,阮蝶衝片場上的工作人員打了聲招呼,便小跑向後方的休息室。

休息室的門沒關緊,從縫隙中鑽出來幾句“她嗎?”“和裴總嗎?天呐。”

阮蝶等了幾秒,待裡麵的話題換成“誰定的盒飯真難吃”後才敲門。推開門,二手煙混在濕熱的空氣裡,夾雜著飯菜和人呼出的不同口氣的味道撲麵而來。

她擠出一個微笑:“李導。”

坐在大監視器前的大腹便便的男人衝他露出一個笑容,招招手。

“哎,妹妹啊,是這樣子的啊,剛剛那一場我看了,感覺還不錯。”

阮蝶適時地遞出一個謙遜的表情,等待他的“但是”。

“但是啊,我想在後麵再加一個500D,給演員打一個麵光,哎,是不是一下子效果就出來了?”

沒有。

本來演員的演技就夠捉襟見肘,阮蝶的設計讓他一半在陰影裡模糊麵部,也意在隱喻角色亦正亦邪的兩麵性。

更重要的是——

“李導,如果後麵加燈的話,邏輯光源就不太對了,而且會破壞水麵漫反射的效果……”

李導有些不耐地打斷她,臉上因笑容擠在一起的肉也鬆弛下來:“打燈才能看清楚演員的臉啊,有臉才能賣座啊,粉絲就吃這一套,不用我來教你吧?”

他肥厚的手掌不輕不重地在她肩上摩挲了兩下。

教我怎麼拍口水片?那還真是大師級彆。

阮蝶低頭掩飾住眼裡的諷意,不著痕跡地抖落肩上的手,再抬頭時又換上了一副輕巧的笑容:“好的李導,那要不要再加一個前景,這樣……”

“好了好了,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李導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一樣下逐客令,繼而又和身邊的人熱鬨地攀談起來。

一股憤怒從脊椎攀爬到頭頂,又被頭上懸著的“生活的重擔”給壓了下來。

嘴角僵硬的笑容隨時都要裂開,她加快腳步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

“哎,帶一下門——”裡麵不知是誰使喚道。

狠狠地按下門把手,卻靜悄悄地合上門。

她點亮手機屏幕,角落裡有一個蝴蝶圖標的APP,點開後是非常簡潔的界麵:蝴蝶紋樣背景、一個輸入欄、一條平直的聲紋線。

【導演又在發癲,我懷疑下一秒我們會用監視器互相爆頭。】

過了幾秒,聲紋線開始波動,不過手機開了靜音,隻能看到文字一個個歡快地蹦出來。

【沒關係,忍字頭上一把刀,到時候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這AI不愧是繼承了那人的衣缽,比活著的時候說話還欠。

阮蝶冷笑一聲,啪地一聲鎖屏,望向休息室的門。

讓二氧化碳把你們給毒死吧。

可惜的是,裡麵的人還在生龍活虎地高聲八卦著。

“剛剛那小姑娘長得和女演員一樣,居然是執行導演,叫什麼來著?”

“阮蝶。”

“哪個ruan?哦,這名字挺熟悉,前年好像還得了意大利電影節的獎吧?”

“搜到了,還是最佳導演獎,不得了啊。”

“國外得獎有什麼用,在國內還不是屁都不是。”李導懶洋洋地拉長了語調,“你看她拍的東西在國內賣得出去嗎?我本來都沒想用她,是她找了和我關係還行那個王製,跟我推銷了好幾遍。”

阮蝶站著沒動,輕輕吸了一口氣,三月寒冷的風倒灌進來,鞭笞單薄的身體。

應該穿秋褲的。

她平靜地想著毫不相乾的事情。

身後的閒人們好不容易迎來了有趣的話題,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我說這名字怎麼這麼耳熟!七年前FIRST電影節不是號稱出了個新人鬼才嗎?結果後麵被爆抄襲,鬨得沸沸揚揚的!”

“就是她啊?”

“我的天啊,怪不得在國內一點名氣都沒有,我要是她早轉行了。”

“是啊,你看當時那一幫子小孩還有哪個在影視圈的?都被她害慘了……”

這種表麵上帶著可惜的口吻,實則裹著欣喜和幸災樂禍的審判對阮蝶來說已經毫不新鮮了。

阮蝶笑了一下,轉身利落地跑回片場和燈光師交代李導的“好點子”,在男演員憤懣的表情中地喊出“rolling”。

“第19場9鏡28次,開機!”場記打板。

“卡!我們再保一條,給演員老師上一下眼藥水。”

“好,過了!”

其實是再拍也好不到哪裡去了。

監視器裡毫無邏輯的打光和毫無美感的表演讓她的眼球感到一陣刺痛。

阮蝶將分鏡腳本豎起來擋住麵前的屏幕,努力集中注意力在下一場拍攝上。

是一場情欲戲,主要是為了表現男女主在知曉橫亙在二人之間的仇恨後仍帶著假麵沉淪欲望。要拍出這種張力,有些難度。

“服裝老師幫女演員再固定一下抹胸,撤掉這兩個機位。”阮蝶一次又一次地檢查監視器,挑剔地去掉華而不實的道具,不斷地調試布光。

看著穠麗細膩的畫麵,阮蝶向燈光指導和攝影指導璀璨一笑。“OK,定畫麵,辛苦了各位老師。”

兩個資曆頗深的組長麵上穩重地點頭,但看到現場還是忍不住驚歎於這位年輕導演對色彩、光影的把控。

阮蝶又接著去給兩位主演講戲。

女主演是剛剛冒頭沒什麼名氣的新人,但長相和演技都很有靈氣。

她一邊聽著阮蝶講戲,一邊無意識地把劇本翻得嘩嘩作響,不時地將滑下去的戲服攥緊。

阮蝶起身,走到女演員身邊,“這場戲會用中景卡到半身再加上腿和臉部的特寫,拍不到的地方會蓋被子,注意表情的轉變,不難。”

輕輕撫平女演員皺起的衣服後,沒等她回話便轉身走向導演椅。

女演員愣了一下,向她的背影重重地點頭:“我會努力的,阮導!”

阮蝶朝身後隨意地揮了揮手。

女演員試拍的時候已經進入狀態,又積極地過來找阮蝶調細節。

“哎,等一下。”

李導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冒出來。

阮蝶抬手示意她稍等。

“把床上的被子拿走,畫麵太厚重了,女演員穿得太多了,把抹胸脫了啊,再把撤掉的那兩個機位加上,換特寫鏡頭,跟男演員講一下手上動作激烈點,假戲真做也行。”

“……”

李導沒等到回話,催促道:“你在聽沒有?要是女演員不願意,你就跟她說要麼脫要麼換人,她肯定乖乖配合。況且這幾個鏡頭國內也過不了審,我是要拿到國外投獎的……”

刺啦刺啦的電流聲讓他的聲音變得荒腔走板。

阮蝶忽然想起來,先前她拿著個人資料在李導的工作室樓下淋雨等了一個多小時,手上還提著一瓶茅台。上了樓之後,灌了不知道幾杯,才在吐出來前讓他點頭把執行導演的位置給自己。

一瞬間覺得很沒意思。

“喂,喂?你聽到我說的沒有?”李導的聲音因惱怒而拔尖了語調,很像沙啞的公雞,“你到底想不想乾了?”

阮蝶平靜地對上年輕演員慌亂無措的眼睛,露出今天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然後將對講機調成公共頻道。

“李導,您全名叫什麼來著?我想起來了,是叫李龍軍對吧。你不叫李安,也拍不出色.戒。就當是這三個月您對我的關照,我也真心給你個建議,按照原來的腳本拍,最多是個爛片,你要是非想拍這種對劇情畫麵毫無意義的大尺度,那就坐實了你就是個三級導演。”

三級導演拍三級片。

在場但凡身上彆著對講機的工作人員都成了無形的擴音器,本來嘈雜一片的片場瞬間變得寂靜無聲,隻剩下阮蝶清淩淩的聲音。

“如果這種東西都能被放上大熒幕,那電影業實在是有些窮途末路。我不乾了,祝你票房大賣啊,李導。”

她在手機上隨意地點著,發送完也沒等回複就揣回去,似乎就是為了單純分享。

【拖你的福,我噴人功力大漲,下次回去給你燒一套Python當學費。】

全場人都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不敢有動作,害怕引火燒身。

“噗嗤。” 一聲突兀的輕笑劃破了凝固的靜謐,把所有人驚得回頭。

一個高挑的男人站在不遠處,暖黃的燈光打在他的側身,刻出墨色西裝挺直的線條,而他的臉卻藏在捉摸不定的陰影裡。

有離得近的工作人員看清了他的臉,竊竊私語蔓延到阮蝶這兒——

“裴總來了?”

“是宴合集團的那個嗎?”

“聽說李導和製片人最近在和他談投資的事兒……”

工作人員彎腰和男人說了什麼,後者隻是不甚在意地點頭,隨後便轉身離去,對片場的議論和騷動漠不關心。

阮蝶和其他人一樣目送這位矜貴的不速之客。

出口處,安全通道的白光微弱地閃著,男人好像感受到了什麼,偏過頭來,穿越過人山人海,不偏不倚地對上她的。

霎那間,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從尾椎開始一節一節地向上攀,把她釘在原地。

溫潤如水的眼睛,高直的鼻梁,下頜線流暢利落。一張絕佳的麵皮,褪去青澀後顯得鋒利淩冽。

麵龐和她七年前親手裝進框裡的照片重合。那張黑白照片在靈堂掛了一個晚上之後被阮蝶和高中課本以及其他零碎的舊物一起鎖進了箱子裡。

搬了幾次家,丟了許多東西,唯獨那個箱子緊追不舍。

“等等!”阮蝶把桌上的東西掃進包裡,往身後一甩便衝了出去。

男人身高腿長,已經走到了影視基地的門口,那裡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

“你好。”阮蝶摁住車門拉手,急速的奔跑讓她有些狼狽地喘著氣,下一秒又笑容明媚地伸出手,摻雜著故作鎮定的嬌俏。

“先生,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朋友。”

風吹過他額前的黑發,露出那雙眼睛,下垂的弧度自帶著柔光,意味不明勾起的唇角才是他的本性。他偏了偏頭,對於這種老土搭訕手法的表現出一絲客氣的興趣。

“李懷清。”儘管這個名字和她纏繞在一起十幾年,但七年的空白期依舊讓它變得有些生澀拗口,阮蝶覺得自己的笑容快維持不住了,“你認識他嗎?”

男人終於對她導的這場戲感到無趣,卻仍然保持著良好的教養:“抱歉小姐,我並不認識。我還有事,煩請你讓一下。”

她曾經聽這個嗓音說過很多話,大多都是不怎麼中聽的,帶著習慣性嘲弄的口吻,如此客氣而疏離的,很少。

車子發動,逐漸遠去。

她走得太急,外套被忘在了片場,冷風呼嘯而過,她抖著手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點開APP,麵無表情地輸入——

【李懷清,你最好是死了。】

AI的聲波紋像是呼吸一般顫動著,熟悉冷淡的聲音出現。

【抱歉,我無法理解您的問題。】

那些回憶被破開一個小口,鋪天蓋地席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