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我們做朋友吧!(1 / 1)

春日夜雨 許朝星 4337 字 2024-05-01

走回家的路上,佳佳請的那根棒冰不敵高溫,中心的一小塊從木棍上掉下來,阮蝶沒能及時地張嘴接住它,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棒冰墜到地上,醃漬出一小塊深色,然後又慢慢變淺縮小,被大地吃得乾淨。

夏天徹底融化了。

蟬鳴和巷子裡的人聲無法讓阮蝶靜下心為它默哀。

——書包理好了沒?作業都放在文件夾裡。筆袋彆忘帶了!

——噢……

左麵人家傳來某位媽媽絮絮叨叨的囑咐,以及夾雜在動畫片裡小朋友敷衍的回答。

現在阮蝶無法再裝作不記得,明天就是開學日。

她抬頭,從矮樓的縫隙中望向月亮,四十五度角,深沉地歎了一口氣。此時音樂奏起,她真成了一次電視劇裡的女主角。

鋼琴音舒緩悅耳,阮蝶循著聲來到這戶人家的窗前。是新搬來的小男孩。

一樓的窗戶對於一個八歲的小朋友來說仍然有點高,她把手撐在窗台上,兩隻腳借了巧勁兒點在牆上,整個人像壁虎似地貼著。

房間裡乾淨敞亮,什麼都沒有,就擺著一架鋼琴。

最高的禮遇!阮蝶的小房間都還是用隔板隔出來的,而鋼琴居然能獨自霸占一間寬敞的房間!

李懷清坐在琴凳上,小小的手在黑白鍵上舞動著,好聽的琴聲就從他手底下一個接著一個飛出來。

他身上還穿著白天的那件白色短袖,上麵是一隻小機器人,阮蝶覺得他比白天順眼了點。

一曲終了,李懷清偏過頭等待李憐霜的評價。

“不進反退。”

屬於他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也落了下來。

“踏板踩得太不乾淨,第十五小節的節奏不對,全譜邏輯重音沒有把握住……” 這位漂亮阿姨和阮蝶班主任的臉重疊在了一起

班主任在訓他們做操的時候也是這樣,麵色冷酷地指出那些他們都沒有意識到的問題。

什麼腰沒彎到位啦、腳背沒繃直啦、動作不整齊啦……

真的有這麼多問題嗎?阮蝶迷茫,聽起來很好聽還不夠嗎?

不夠。

藝術是嚴苛的,李懷清錯一個音和她在廣播操比賽裡麵做錯一個動作有著同樣嚴重的後果,他要反複彈上好幾十遍,就像她被班主任要求每節體育課都要站到主席台上做操做到下課一樣。

而罰練、罰抄不是為了讓他們進步,隻是為了讓大人消氣。

李懷清麵對這麼一大堆嚴厲的指責沒什麼反應,依舊沉默地坐在凳子上,盯著低音區的某一個琴鍵出神,手指無意識地扣來扣去,好像快破皮了。

她又覺得他順眼了一點。

“不許扣了。”音調陡然拔高,把阮蝶都驚得一抖,蹬了幾下腳穩住身形後舒了一口氣,抬頭卻和李懷清的眼神碰了個正著。

阮蝶心虛地露出一個微笑,做了個誇讚他的口型——“厲害啊”

李懷清眉毛揚起,眼睛裡多了點笑,然後嘴巴也跟著一點點翹起來——一個諷刺的微笑就這麼誕生了。

“諷刺”這個詞老師在上課時一筆帶過,阮蝶當時沒明白,而現在麵前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

李憐霜發現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冷笑一聲:“外麵有什麼讓你覺得這麼好看?”說罷便要錯身看向窗外。

阮蝶有些害怕被她看見,正準備鬆手逃跑,卻看見李懷清站起來擋住了視線,慢慢走到窗邊。

“外麵是……”長時間沉默的嗓子有些沙啞,他略微停頓,歪著頭欣賞阮蝶慌亂的表情。

天真的小蝶同學沒有意識到自己完全可以撒丫子逃跑後拒不承認,隻顧著向他擠眉弄眼地表示威脅。

他臉上一閃而過幾抹笑意,又迅速冷下臉來。

“是一隻野貓。”隨之而來的,是他伸手關上窗戶的動作。

害怕夾到手,阮蝶連忙鬆開,一屁股落到草地上。

屋外阮蝶齜牙咧嘴地揉著屁股,屋內李懷清被李憐霜一把扯過去接受更加冷酷的審判。

“一隻野貓就讓你注意力不集中,你就是因為沒有用心所以才彈得這麼差。”

心靈和身體的傷,也不知道哪個更痛一點。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阮蝶和李懷清的梁子,從這裡正式宣告開啟。

所以看到李懷清被他們班的小孩孤立,阮蝶最初有種大仇得報的狂喜,但這種快樂非常短暫,像陣颶風,刮過後留下一地的混亂。

李懷清在李憐霜不在的地方,就變得十分難以接近。而他又是插班生,在一眾有著固定團體的小學生中是無法靠著漂亮的小臉蛋就打破壁壘的。

他應該熱情一些,表現得惹人喜愛一些,而不是總麵無表情地坐在座位上看鋼琴譜。

課間休息的時候,阮蝶照例窩在座位上捧著兒童文學,周圍男生們你追我趕,女生們則紮堆湊在一起聊天。

她們的話題無非就是那幾樣,新玩具和動畫片、暑假去哪玩了、成為芭比公主後的幻想(經久不衰的話題)以及小男生們。

她們挑挑揀揀地選出班上還可以的小男生們,一個一個給彼此配對,被點到的小女孩們往往都會尖叫一聲,像是懷裡被塞了大鼻涕蟲一樣拚命甩手,為了逼真,她們還會說出那個男生有多討人厭加以論證。

而後她們不約而同地提到了隔壁班新轉來的李懷清。

“你們覺得他長得好看嗎?”

令人臉紅的沉默過後是七嘴八舌的指摘。

“太娘了”、“像啞巴”、“好假啊”

她們越說越起勁,爭著做罵得最狠的人來洗清自己的嫌疑。

嗡嗡的裝腔作勢吵得阮蝶心煩,她用書本擋住自己譏笑的嘴角,斜睇了一眼,被為首的女孩子抓了個正著。

蔣芸芸有些緊張地瞪了她一眼,隨後清淩淩地笑起來:“哦,阮蝶喜歡他,是不是?”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把班級裡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回答。

她放下書,眼神平平地和蔣芸芸對起來,裡麵沒有無措,隻有疑惑。

不覺得無聊嗎?

蔣芸芸被看得有些發毛,聲音不自覺地放大:“不說話就是承認了!”

“你這麼激動乾什麼?”阮蝶笑得有些邪惡,“難道你也喜歡他?”

全班炸開了鍋,蔣芸芸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終於忍不住尖叫一聲向阮蝶撲過來:“你瞎說!”

有好事者跑到隔壁班把矛盾的源頭拉了出來,李懷清冷著臉企圖掙脫,卻沒有用,他被敦實的男生們團團圍住。

教室內阮蝶靈巧地躲過蔣芸芸的爪子,後者被桌腿絆倒在地上,不過沒有人在意抽泣的蔣芸芸,大家噓聲一片都在忙著起哄。

“羞羞!羞羞!”

“表白!表白!”

有人推搡著李懷清,他手中的琴譜掉下來,被踩了好幾腳,白紙上烏黑的腳印很刺眼,他的凜冽開始破碎,變得慌亂起來。

“我的琴譜!彆推了!”

沒人聽,李懷清垂首,沒人在意他的神色和逐漸握緊的拳頭。

“喂——李懷清——”明亮的聲音劃破喧鬨,垂直落入他耳中。

抬頭看見阮蝶退後幾步,開始助跑,加速向他衝過來。

隻見這顆小隕石直直地撞向堵住去路的小胖墩,又順手撿起地上皺巴巴的琴譜,一把拽住被震驚的李懷清:“愣著乾嘛?跑啊!”

隻有升格鏡頭才配得上這一段淋漓儘致的美救英雄。

耳邊沒有令人厭煩的起哄聲,隻有彼此的氣喘籲籲;眼前不是沉悶的黃色走廊,而是淩亂飛舞的發絲。

阮蝶覺得她不需要魔杖,也成為了那個壯著膽子從巨怪手裡解救赫敏的哈利。

一路逃到操場上,他們兩個也真的被麵目陰沉的“斯內普”教授給攔截了。

班主任宋老師鉗住她的衣領:“阮蝶,馬上就要上課了,你在瘋跑什麼?”

阮蝶支支吾吾。

“老師好,我剛剛有點不舒服,她帶我去醫務室。”李懷清露出他們初見時的溫和純良的詐騙笑容,適時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咳嗽兩聲。

好樣的,“赫敏”!

“那你們為什麼跑這麼快?”宋老師步步緊逼。

“因為我們怕上課遲到,老師。”阮蝶緊接著補充道。

宋老師麵色不虞地鬆了口,推了阮蝶一把:“快點把人送到就回來。”

“學習不起勁,就喜歡多管閒事。”

阮蝶打算裝作沒聽見這句話,說聲老師再見,卻被李懷清直接拉著向前走。

“沒家教。”宋老師翻了個白眼。

李懷清回頭,送給宋老師一個微笑,宋老師嚇了一跳,不知道又低聲說了些什麼難聽的話。

兩人隨便找了一個台階坐下,阮蝶才意識到他們的手還拉在一起,還握得很緊,像是在滿是敵人的戰場上好不容易找到了戰友一樣。

她先鬆開手,假裝擦腦門上的汗,好在劇烈運動後兩個人的臉都很紅。

“你很怕你的班主任嗎?”李懷清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白色的小手帕遞給她。

這人會不會聊天,一上來就問這麼難以回答的問題!

阮蝶把手帕胡亂在臉上抹著,沒接話茬。

“你想把自己捂死嗎?”男孩語不驚人死不休。

終於阮蝶把手帕拿下來,露出一張羞憤的臉,看著對麵無波無瀾的李懷清,她又泄了氣。

宋老師撕碎她作業本的時候、在全班麵前說她笨的時候、撤掉她的小隊長的時候,她都很害怕,那是一種無助的惶恐以及莫名的內疚。

“她隻能做到這些了。”李懷清那雙有點悲傷的眼睛銳利地盯著她。

是的,她隻能做到這些了,對著一群未經世事的小學生們發泄怒火,在不足五十平米的神殿裡行使她至高無上的權利。

可老師不是神,學生也不用懺悔。

“可是大人們都說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阮蝶小心地問。

“你很聽你媽媽的話嗎?”李懷清一陣見血。

阮蝶誠實地把頭搖成撥浪鼓。

“那這次你也可以不用那麼聽。”李懷清笑了,帶著些許溫柔和叛逆。

阮蝶被晃了一下,或許是陽光,或許是笑容,恍然間已經伸出手。

“李懷清,我們做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