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剛過,天邊欲曉。
‘咚咚咚,咚咚’,有人砸門。
“做什麼!她是李府主母,東廂也不讓睡了是不是?”
李明決認床,被趕到東廂,一夜沒睡。
阿夏被李明決一頓劈頭蓋臉喝退,回頭看著焦急等在院中的銀竹,不敢再去敲門。
銀竹急得直跺腳,看阿夏猶豫不決,乾脆撞開房門,衝了進去。
李明決被破門聲從床上嚇得坐起來。
“公子,公子,大事不好啦!少夫人不見了!”銀竹跪下抹淚。
李明決應激掀了被子,從床上跳起來。
他站在榻邊愣住片刻,忽又從容坐下。
看來這一幕該不止一次發生過。
他該是想起如今的公孫念秋已不再是從前那個火裡來血裡去的女魔頭了,她失憶了,頂多就是個,磨人的小妖精。
李明決困得不行,哈欠連天倒在榻上,懶懶道:“是去哪裡偷吃,迷路了?還是肉吃多了,睡在茅房了?”
突然他腦中閃過一念,‘噌’的坐起來,屈身到銀竹跟前,看著她嚴肅問:“她,知道啦?”
銀竹抽泣不止,跪在地上,略略點頭,說不出話來。
“府裡都找過了嗎?”李明決急切問。
銀竹始終哭哭啼啼,“將軍那裡還不敢驚動,其它都找過了,沒有!”
李明決凝神細忖,慢慢走到門口。
一股冷風卷起落葉突然同李明決打了個照麵,又穿過院中的樹叢,連聲呼嘯著。
看著天邊混濁的夜幕,李明決不由得輕歎一聲:“要下雨了!”
他轉頭看著銀竹,問:“你都跟她提了哪些?”
銀竹柔弱爬起來,走到李明決麵前屈膝作禮,答:“就兩位侯爺,還有楚公子……”稟完,又哭起來。
“她不在府裡。”李明決篤定,“阿夏,你去尉衛府找蕭統領,看今夜千武門從醜時至寅時可有一人一馬持懷海王府的令符出城的!”李明決淡定部署,就像排兵布陣的將軍,“告訴蕭統領,我改日請他喝酒。”
“千武門!”銀竹自顧念了一句,似乎猜到了李明決話裡的深意,不再哭了。
“屬下明白!”阿夏領命離去。
“你先回去,我會將她平安帶回來的。”李明決埋頭,斜瞥銀竹一眼,依舊冷漠。
待銀竹去後,他轉身往榻邊走,叫了聲‘門玉’。
“公子!”門玉頃刻便出現在李明決麵前,躬身候命。
李明決一下倒回榻上,閉上眼,說:“你去給我備一壇好酒,再去門上查查,今夜是誰擅離職守,私放少夫人出府的,找到了,嚴——”李明決的聲氣漸弱,“懲,好困……”
“是!”門玉拱手告退,輕輕合上了房門。
半個時辰後,阿夏急匆匆回來,進到東廂。
“公子,查了,正是千武門,大約寅時初刻的樣子,棕色大馬,披著黑鬥篷,”阿夏頓了片刻,“拿的正是懷海王府的令符!”
“嗯……”李明決長舒一聲,“扶我起來。”說話有氣無力。
“更衣。”他始終閉著眼,“老規矩。”
阿夏去衣櫃翻找,很快抱著一套黑白漸變的長袍過來,發簪、長靴也都是新的,質地普通。
“馬……”
李明決連著兩夜不曾合眼,剛說了一個字,阿夏便貼心續上:“公子放心,阿夏都明白!”
換完衣裳,李明決起身走到盆架處,一下將整張臉埋進半盆涼水裡,屏息片刻,猛抬頭,高呼:“精神!”
阿夏迅速遞上乾淨綿軟的帕子,猶豫半晌,近身問:“公子可是要上山?”
李明決乜他一眼,不答。
“帶上我吧,萬一……阿夏可做誘餌!”
李明決用帕子捂著臉,冰涼的刺激再加上手掌滲透的溫熱,他已清醒大半,“不必,我走雲定門繞道過去,不會惹人懷疑的,你們都呆在府裡,作出我在家的假象便可。”
阿夏頓了頓,欣然遵命。
天已蒙亮,卻有些昏暗,因為下雨了,外麵到處是窸窸窣窣的聲音。
冷雨打葉無眠夜,淒風不知君心急。
李明決站在門口,看著從屋中射出的光線照亮的雨簾,些許往事湧上心頭。
他走到台階上,伸手去接雨,秋雨冰涼從他的指縫滑落。
一切準備就緒,李明決從側門出府,騎了一匹老馬,還戴了避雨的蓑衣和鬥笠,足以掩藏身份。
雲定門在西北,而公孫念秋走的千武門在西南方向。
昔日公孫念秋的祖父和義兄慘死,背了通敵的罪名,不能設靈供奉,更何況下葬入祖墳。
公孫念秋就偷偷給他們立了個衣冠塚,就埋在出千武門三十裡以西的仇靈山中。
如今公孫念秋憑一己之力,為之沉冤昭雪,冤案已返,她的祖父義兄仍是忠臣,可為何李明決還這般隱秘呢?
答案就在那仇靈山中,離衣冠塚不遠的一座茅屋裡。
李明決騎著老馬從雲定門出,夜路難行,何況一個弱女子,天空還下著綿雨。
他算著公孫念秋的腳程,不急不慢出雲定門,從官道暗抄幾條小路繞了個大圈去了仇靈山。
仇靈山是座路陡林深的荒山,本來是有獵戶住在上頭,後來公孫念秋為了更好的隱藏衣冠塚的秘密,就設計讓那些散戶都搬離了。
李明決走了兩個多時辰,才到仇靈山腳下。
眼下天已大亮,雨卻越下越大,路上行人寥寥,沿途來往的痕跡也會被雨衝刷乾淨,正稱他意。
穿過一片密林,他果然見到一匹棕色馬閒在路邊。
他隔著老遠,喚聲‘葵眉’,那棕馬果真朝他噴鼻,馬蹄原地跺兩下,回應主子。
雨下了這麼久,地上的泥早就糊成了漿糊。
他猛然發現自己的鞋麵上沾了泥,有些嫌棄,忙跳到一旁上山的青石階上。
跺了幾腳泥,從馬背上取下一壇酒,這才擺出一副公子姿態,從容離開。
青石板上偶有些行走和滑倒的痕跡,該是念秋摸黑上山,腳下不穩摔的。
李明決擰眉,路窄難行,兩旁不時有探出的雜草樹枝勾到他的衣裙。
像個愣頭青,一路碰壁,歎息聲不斷,身影漸漸被深山吞沒。
除了蓑衣以外的地方已經濕透,鞋麵又濕又臟,往夕偏偏公子,如今隻是隻山野落湯雞。
一陣悲慘哭泣聲隱約傳來。
一抬頭,見到臨近山坡的半山腰一顆古鬆上,立著一個人影。
那人腳踩鬆針,也是蓑衣鬥笠山中打扮,太遠,看不清臉,就像一個隱士。
兩人目光遭遇,各居一山脈,中間隔著青翠穀壑,雲霧飄渺。
雨滴公平摔打在兩人的鬥笠上,對視良久,一眨眼,那人竟莫名消失了,唯餘那支搖晃的鬆枝證明,那裡的確有過一個人。
李明決暗暗吐了口氣,繃緊的心軟和下來,緩緩轉頭,那聲聲悲泣又漸漸回到了耳邊。
他繼續前行,又爬了一陣,到了一處平頂,尋著哭聲,穿過一片密林,在一塊隱在山凹裡的平地上,終見到那身熟悉的雅白。
她,果然在這兒。
李明決麵容平靜,可提著酒壇子那隻手卻不自覺攥緊了。
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
他猶記得,三年前公孫念秋也這麼哭過一場,自那之後,京都多了個‘嗜血’女魔頭。
這次失憶,又曆一回失去一切的痛苦,她會不會再踏上那條血路?
李明決的心很亂,雨滴‘劈裡啪啦’在他頭頂亂跳,令他心煩。
他提著心,警惕著,朝公孫念秋邁步。
一步一泥淖,步步艱難。
李明決的眼神寒厲,站到了念秋身後。
他看著麵前那兩座無字碑,慢慢摘下鬥笠,清冷的刺激與心中那股悲憤相撞,令他氣海翻騰。
他激展雙臂,朝那兩塊無字碑稽首禮拜,那是從前的情誼。
衣裙在泥汙裡趟過,這次,他沒再執著於公子風度。
李明決起身,走到公孫念秋麵前。
雨水和著淚水,浸得她的臉沒半分血色。
這裡隻有兩座無字碑,無墳無塋,衣冠就埋在碑前。
身下被公孫念秋刨了個淺坑,雨滴打在她的眼皮上也不見反應,她已然力竭。
十根手指艱難的插在土裡,顫顫巍巍,不知是疼還是冷。
一股悲憫之感湧上李明決心頭,他伸手想拂去搭在她臉上的亂發與土渣,竟觸到一抹異樣。
她發燒了,李明決立刻伸手探了她的脈,濃眉驟然鎖緊。
李明決迅速抱起她,她四肢綿軟,屍體般躺在他懷裡,發髻被雨水衝散,藏在裡麵包裹著傷口的紗布吸飽了雨水,滲出淡淡的血紅。
李明決加快了腳步,什麼都顧不得,抱著她飛奔在深林裡。
一路顛簸,將公孫念秋的神智拉回些許,意識仍就模糊,“銀竹,我,好,難過,心,好,痛啊……”氣若遊絲,須臾,徹底暈死過去。
山路崎嶇,他時不時看她一眼,心裡莫名發慌,越來越慌,最後乾脆抱著她在雨中飛行。
腳踏在樹乾上騰飛,掛在樹葉上的雨水瞬間傾瀉而下,一棵,兩棵,三棵……
像一頭猛獸衝撞在山林裡,樹叢連貫抖動,直到消失在密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