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決拉著公孫念秋並沒有回到宴席上,而是去了二殿後頭的一間備膳的耳房。
這是禦膳房為今夜宮宴準備食物的地方,在這裡做最後一道檢驗後,然後才端上宴席。
阿夏正在裡麵,見主子來,立刻著手安排,“汪常侍,有勞了!”
汪常侍是負責這次夜宴膳食的管事,他向李明決行禮,將他們帶到了另一個隔間。
公孫念秋一副哀戚嘴臉望著李明決,“我餓!”
蒼了天了,李明決竟一臉溫柔,扶她坐下,說:“彆急,就是帶你來吃東西的!”
公孫念秋轉身,一桌子琳琅滿目的佳肴擺在麵前。
公孫念秋癡呆樣,愣住片刻,上手便抓。
“慢!”李明決攔住她,“你有傷在身,切忌暴飲暴食,這裡的每樣菜隻能夾一塊,這麼多盤,加起來也夠了。”說完,給汪常侍使個眼色。
一個內侍走過來,麵無神情,弓腰駝背夾起一盆菜裡的一塊遞到公孫念秋嘴邊,示意她吃。
公孫念秋看李明決一眼,得了肯定的回應,立刻一口吞了。
隻覺得滋味奇妙,卻沒嘗出個所以然來。
汪常侍一聲高喊:“白玉福祿盤!”那盤菜就被端走了。
內侍又夾起另一盆菜裡的一口,遞到公孫念秋的嘴邊。
公孫念秋又一口吞了。
“金玉滿堂!”汪常侍又喊。
如此反複,攏共吃了二十七道,二十七道裡的一小塊,不影響布局的一小塊。
“這就,吃完啦?”公孫念秋看著一一退去的內侍問,“就二十七片黃瓜、胡蘿卜,肉丸、蝦球的,我還沒吃飽呢,主食呢,我想吃主食,再來份釀酒小湯圓!”
李明決不理她,臉又變得冷漠。
他走到窗邊看看外麵的情況,又回到屋裡漫步,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等什麼。
大約過了一刻鐘,李明決走到公孫念秋的身邊,拉起她的手腕,探了探脈,又看看她的臉。
“現在開始,你不許說話,走吧。”說完一把撒開她的手,揚長而去。
出了宮門,門玉與銀竹見到主子安然出來,驚喜的兩眼放光。
上了馬車,阿夏卻並沒有駕車離開的意思。
馬車就靜靜停在長街邊的暗巷裡。
李明決一臉肅穆,瞑目坐在那裡,雙手居膝,一動不動。
車外那兩個也木頭似的立在那裡,兩眼凝視前方警戒。
“怎麼回事?”公孫念秋掀開簾子,低聲問站在車外的銀竹。
銀竹皺著眉,臉上露出憂慮的神情,直搖頭。
公孫念秋回到車內,想問,但看這架勢,又不敢輕易開口,隻得悶聲待著。
從街上人來人往,等到歸家熄燈,從宮宴散席,等到朝臣離宮,從靜夜等到子時。
公孫念秋已在馬車上打了好幾個盹,直到馬兒噴鼻驚醒了她。
她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歪七扭八倒在地上,而李明決卻仍就瞑目高高端坐在那裡。
她慢慢爬起來,腰疼脖子酸。
探簾出去,隱約見到阿夏正在宮城角門邊與人說話。
她回到馬車內,看著李明決,想到了什麼。
“公子,我們可以回去了!”阿夏回來,抵近馬車,向李明決稟報。
“嗯。”
車輪動起來,她很清楚的看到李明決輕吐了口氣。
公孫念秋一直盯著李明決,她確信自己被李明決算計了。
馬車拐了兩個彎,才見他慢慢睜開眼。
公孫念秋抬眼盯著他,躲得遠遠的,雙手環抱怒瞪著。
李明決瞥了公孫念秋一眼,慢慢從袖筒裡拿出一個金鑲玉的盒子遞到她麵前。
“裝八珍糕的金鑲玉盒子!”公孫念秋有些吃驚,“那個女人的東西怎麼在你手裡?”
李明決笑笑,伸手揭了蓋子,一股撲鼻的噴香迅速竄滿整個車廂。
公孫念秋眼前一亮,伸手又抓。
“有毒。”李明決輕描淡寫一句。
公孫念秋的爪瞬間僵直,她抬眼看著李明決,一臉不可置信,“她要毒殺皇帝?難道,她就是我安排的,刺客?”
“不是,這八珍糕沒毒。”
公孫念秋挖了李明決一眼,隨即伸手拿了一塊,咬一口,又伸出另一隻手再拿一塊,“嗯,味道不錯!”
李明決放下盒子,端正坐回去,一臉鄙夷。
“真是沒想到啊,你的刺殺布局竟這麼巧妙,巧到若非我知曉開頭與結局,便是證據擺在我麵前,我也發現不了,更是妙到毫無破綻,若不是你冒天下之大不韙,我真想好好誇誇你這小腦袋瓜!”
李明決的神情有些複雜,憎恨、欣賞、驚奇、恐懼……難以言表。
公孫念秋漫不經心的,嘴不停的胡吞海塞,像一隻屯糧的倉鼠,鼓著腮幫子,問:“所以呢?”
“歸根究底,就四個字——食物相克!”
“你利用五行五色相生相克的道理,給皇帝下毒。淮南將軍趙良信進獻的淮河鱘魚鮮;北州王文燁每年年中會給皇帝進獻一批秘製的蓼蟒肉脯;再有蜀侯進獻的千年普茶;最後一樣就在宮裡,是國師為皇帝延年益壽煉製的金丹。”
公孫念秋眨巴雙眼,問:“不是說五行嗎,怎麼隻有四種,這些聽起來也不像吃了能死人的東西呀!”
“不錯,還有一樣,算是催動這四樣發生質變的毒引。”
公孫念秋愣了片刻,就在咽下最後一口八珍糕的時候,猛地定睛在那個金鑲玉的食盒上。
她一手卡住自己的脖子,臉脹得通紅,一手指著剛被她吃空的食盒,道:“八,八八,八珍,糕!”
李明決故意拔高聲調,譏諷道:“對咯!八珍糕,就是你剛吃完的,迎陽翁主親手特製的改良版八珍糕,味道不錯吧!”
公孫念秋卡住自己的脖子,又伸手進去摳喉嚨,想將吃進去的八珍糕都吐出來。
李明決看著她的粗鄙行為,露出鄙夷的神情,“放心,八珍糕沒毒,這五樣加起來也無毒。”
公孫念秋突然一怔,有種想掐死他的衝動。
“既然沒毒,那你說什麼質變毒引,還有這些天南地北的東西,跟我又有什麼關係,我讓他們進獻的?”公孫念秋不屑反問。
“雖然你跟他們都沒有關係,但是是你選中的他們,你唯一動手腳的,就是這八珍糕,迎陽翁主手裡的新配方,是你暗中誘導的,搭配上那四樣,唯欠東風!”李明決的臉色突然嚴肅起來。
公孫念秋像是聽戲的迷眾,伸長脖子等李明決揭曉答案。
“喘症,皇帝年幼時患上了喘症,你選中的那五味,會在皇帝喘症發作之時悄無聲息要了他的命!適時所有人都隻會以為皇帝是因舊疾不治而死,即便有人懷疑,也查無可查。”
答案揭曉,在意料之外,卻讓公孫念秋覺得沒高明到哪去。
“知道你這計劃的點睛之筆在哪兒嗎?”李明決似乎有些興奮,像在剖析一個史無前例的大案。
公孫念秋木訥的搖搖頭。
“向皇帝進獻珍品的五位,他們各居天南地北,不是皇親國戚就是封疆大吏,即便懷疑到他們身上,他們的身份本身又是一重迷障,因為情理中他們根本沒理由害皇帝,更沒可能聯手害皇帝!最後,迎陽翁主素來與你不和,那個八珍糕的新配方,是三年前你剛準備複仇之時,就開始誘導她一點點研製出來的!而八珍糕本身也是對皇帝的喘症有益的,此計不可謂不毒,更是在一開頭就想好了結局,真是,夠狠!”李明決愈發激動,看著公孫念秋的眼睛,神采飛揚。
公孫念秋懵懂點點頭,盯著李明決,疑惑道:“你確定這是我失憶前做的?該不會是你自導自演,看我失憶,想賴到我身上吧!”
李明決瞬間清醒,愣住片刻,回想自己方才的狀態,和這兩日的表現,說他毫不知情,隻憑那盒八珍糕猜到布局,根本不可信,又或許,是他太了解公孫念秋。
他,這麼了解她嗎?
“胡說!”李明決大怒,剛要發作,車外長‘籲’一聲,馬車停了。
“公子,到家了!”車外傳來阿夏的聲音。
李明決長歎口氣,預示著刺駕之事已歸往事。
下車前,斜瞥了公孫念秋一眼,留下句‘好自為之’的話,就要起身離去。
公孫念秋緊急拽住他,問:“今夜之事,了了?”
李明決被拉回座位,擰眉看著公孫念秋,不答。
“所以,我沒事了?!”
李明決仍就不屑,撇開她的手,預備下車。
哪想,剛掀車簾,公孫念秋竟又將他拽回去,自己反倒搶先下了車。
一臉神清氣爽、大難不死的覺悟,叫上銀竹,大搖大擺回了府。
李明決驚得兩眼直瞪,愣了幾息,趕緊撐身起來,追上去。
一路拉扯到青鬆苑,公孫念秋直接進了主屋。
銀竹站在門口,十分為難,“少夫人,這是,公子的居所,你們成婚後一直都分房睡,您,住在東廂!”
公孫念秋並沒有表現出詫異,隻問:“兩間房哪個大,哪個更舒服?”
銀竹啞口。
“明白了!去,將本夫人的東西搬到主屋,把那狗男人的搬去東廂,我與他,換屋!”
“你敢!”李明決追上來,堵在主屋門前,怒不可遏。
公孫念秋轉身回來,從容走到李明決麵前,一臉不屑,“我有何不敢?你不去東廂,是想和我一起睡?”
“你,你你你,你無恥!”
“又是這句話,沒其它詞兒啦!”公孫念秋更本不打算理他,打了個哈欠,轉身就要進去睡覺。
“阿夏,門玉,你們去,把她給我叉出來!”
“你敢!”公孫念秋站在台階上,強勢叉腰,“我是李府主母,你要是敢這麼做,我就去向你祖父和我祖父告狀,說你與那迎陽翁主有奸情,還要打我!”
“我!我我我!你……”李明決氣得七孔冒煙,“你個毒婦!今夜還未過去,你就不怕……”
李明決的話沒說完,公孫念秋立刻打斷他,走近貼到他身上,仰頭低聲道:“今夜如何?你又要去告我刺君?好啊,你去,證據都沒了,”公孫念秋一身底氣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不就是誅九族嗎,你也在九族之列!”
李明決猛然後退一大步,“我,我我……有和離書,我……”李明決忙摸出胸前的和離書,亮到公孫念秋麵前。
“你偽造的,我不認!這婚是皇帝賜的,想和離,找他去呀!”公孫念秋氣都不帶喘的,將李明決的話堵得死死的。
剛要進屋,忽又轉頭回來,道:“哦,對了,那二十七道菜,你明明已經掌握了整個布局,為了保險,卻還讓我試毒,你是想我順便死在宮裡吧!”公孫念秋眼神迷離,“看來這世間唯有夫君懂我!既如此,夫君可派人查過你這幾年入口的東西?”
此話一出,全場肅靜,目光慢慢集中到李明決身上。
現場更是不知瞠了幾雙目,結了幾條舌。
“銀竹,去將本夫人的東西都搬過來!告訴後廚,我餓了,我要吃肉!”說話間,她的眼始終看著李明決,神情耐人尋味。
銀竹愣愣,回過神,屈膝答:“是!奴婢遵命!”
主屋的門當著李明決的麵‘咚’一聲關了。
他無語、焦躁、憤怒、手抖,指著公孫念秋,一個字都蹦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