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真的,失憶啦?”
公孫念秋著一身素白紗裙,赤腳站在門口。
深秋即將消失的暖陽迎上她那張淡白清麗的臉。
她伸手擋在眼前,指縫中泄出的幾縷殘光偶射進她的眼裡,光感刺激視神經,進而直達大腦丘腦和內側顳葉部位。
眼前猛地乍現出一些若隱若現又似曾相識的片段。
血腥的,激烈的,痛苦的……直令她頭疼。
她極速回到榻上,雙手抱膝,將頭埋起來,縮成一團。
“公子,快午時了!”又一個乾練打扮的年輕護衛湊到李明決耳邊低聲稟報。
他叫門玉,是李明決身邊的貼身護衛二號,一號阿夏,此刻正守在宮門外。
李明決眉頭緊鎖,往屋外望一眼,抬頭給門玉使了個眼色。
門玉拱手告退,將合院婢仆遣散,一躍上了院中廊頂,警惕四周,一夫當關。
屋中就剩銀竹在內的主仆三人。
“所以,咱倆已經成親了?我是,是是是,真的安排了人,要在今夜刺刺刺,殺,皇,帝?”
公孫念秋慢慢抬頭,露出一隻眼偷看李明決的反應。
李明決就坐在床邊,一隻手居膝,另一隻手拄著劍,後背直挺,瞪著眼,皺著眉,像公堂審問罪犯的老爺。
“你有證據嗎?再說,我平白無故,為何要刺殺皇,那誰……”
公孫念秋突然拔高聲調,卻沒敢說出那個名號,腦中一片空白。
記憶中明明剛下山不過倆月,奔著成婚來的,怎麼就鬨到要刺殺那誰呢。
李明決早沒了耐性,又拔劍指向公孫念秋,“快說!”
“說什麼!我……”公孫念秋朝李明決大喊。
忽然瞥見銀竹用那副無奈中帶些恐懼的眼神衝自己點頭。
她心頓時一沉,腦子直嗡嗡,立刻服了軟,“我,我,我不是失憶了嘛!”
李明決將劍再抵近她的脖頸一分。
他的CPU迅速拉滿,腦中飛過數種今夜宮宴上可能出現的狀況。
公孫念秋失憶,根本體會不到眼下的千鈞之勢。
隻銀竹她是相信的,所以暫且默認了李明決那番足以令她九族俱滅的指控。
趁李明決分神的空當,公孫念秋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撇開抵在頸間的劍鋒,突然一個大跨步從榻上跳下去,撲進李明決的懷裡,將他攔腰摟住。
悲悲戚戚,淒淒慘慘,“夫君!我錯了!我很後悔!你要救救我呀!”說完踮腳就往李明決的臉上親一口。
‘哐當’一聲,寶劍墜地。
李明決的CPU,爆了。
銀竹更嚇了一激靈。
李明決瞪著他那雙充血的眼,埋頭看她。
像是被一條嫵媚的蛇妖用毒信給調戲了,心在撞,臉在燒,胃卻在翻滾。
明明是咧開嘴齜著毒牙想要他的命,卻莫名產生一種她在笑的錯覺。
“放肆!”他將公孫念秋嚴厲推開,準備去撿地上的劍。
剛蹲下,卻發現劍另一頭正被公孫念秋踩著。
她雙手環抱,慢慢蹲下,雙眼無邪的瞪著李明決,語氣平淡,眼眸裡略透著半分威脅,“我們是夫妻!”
李明決像是被雷無差彆劈了,憤怒,無語,想報複,見點血腥那種,卻又無可奈何。
他眼裡的血絲加重,重得仿佛能聞見血腥味。
對峙良久,盯著公孫念秋,平靜蹦出三個字,“你出去!”
愣了好一會兒,銀竹才明白過來,慌忙起身,屈膝一拜退去。
李明決的眼神變得鋒利,他慢慢爬向公孫念秋,一種無形的威壓感輻射開來。
公孫念秋怔住,癱坐到地上往後退,直到被逼到榻邊,退無可退。
最後一步,李明決迅速抵近她的臉,兩人鼻峰對立,“你,真的,失憶了?”目光淩厲可怖。
公孫念秋有些露怯,吞吞答:“真的,我以全族性命發誓!從積雲山下來後發生的事都不記得了,今日這事來得突然,你的指認我本不想認,我隻是相信銀竹不會騙我!”
李明決死盯著公孫念秋的眼睛。
這兩個果真是兩口子,剖析對方都喜歡用這一招。
片刻,李明決退回去,笑笑說:“好啊,即是夫妻,那就一起死吧!”
說完,迅速起身,將門玉叫進來,“速去通知阿夏,計劃取消,讓他回來。然後讓人將青鬆苑圍死,明日之前不能讓她接觸除我、銀竹以外的任何人!”
門玉領命告退。
“夫人,你準備好赴死了嗎?”李明決側臉乜眼瞥向她。
她突然有些看不透他,心中莫名生出幾分寒意,隻傻笑著敷衍道:“哈,哈哈,什麼死不死的,瞎說什麼胡話呢!夫君的英明,從前在積雲山上老聽人說起,我這點小小的陰謀詭計對你來說,那不是小菜一碟嘛,哈哈,哈哈……”
公孫念秋的記憶停留在剛下山回都城不久。
那時李明決就見過她兩麵,隻覺得她如男子般跳脫,隨性不羈,至少那雙眼是這混濁世間難得的純淨。
後來她的至親在京都權爭中為護她陸續死光了,她生了心魔。
若非是複仇底色,就她那以女子身獨挑一城的勇氣,精準的謀劃,也算得上巾幗不讓須眉,讓人敬畏。
可如今這副諂媚虛偽的嘴臉,又襯在這副好皮相上,反讓李明決厭惡,尤其方才還不惜獻上自己的body……
想到此處,李明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他讓銀竹替念秋梳妝,為晚間入宮赴宴準備。
再向銀竹交代幾句要緊的話後,淡然離去。
……
阿夏回來,看著心神不寧的主子,問:“夫人的話可信嗎?不會是欲擒故縱吧!”
“她用她最在意的人向我起誓,她好像,真的忘了這幾年發生的事,也忘了,那些她在意的人,都死了!”
阿夏沉默一陣,又問:“屬下不明白,宮裡,我們插不上手,懷海王殿下不該是最好的選擇嗎?他提前布防,勝算豈不更大?”
李明決攥緊了拳,眼底閃過一絲不忿,“一來,我沒證據,隻憑她藏那些德陽殿行走圖,加上這幾年對她行事的分析斷定今夜的刺殺。二來,昨夜質問她時,麵對我沒有實證的指控,她欣然承認,說明她很自信,今夜的刺殺肯定有我們意想不到的地方,絕不會蠢到用刺客這種低級手段,所以布防非但無用,反會遭人懷疑。”
“那今夜我們……”阿夏欲言又止,擔憂,明白寫在臉上。
“暗殺一個人,無非那幾種手段,按我說的做,應該能全身而退,我猜測,她定做好了萬全的防備,若真的讓人查出是她刺君,這樣的大罪,那她為之複仇的至親豈會還有葬身之地,以她的智計,斷然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所以我猜,多半是借刀殺人,還要拐幾個彎那種。”
“去準備吧,時間不多了!”
李明決遣走阿夏,就在院裡支張矮幾,席地飲茶,寸步不離守在屋前。
近兩個時辰的梳洗打扮,終於落幕。
門開了,一席素白映入李明決的眼。
銀竹隻梳了個簡單能遮住傷口的發髻,頭上也隻有一支玉簪。
不加耳飾,妝麵素雅,唯眉心鈿一朵胭脂紅三葉蕙蘭。
她身著素白紗綢長裙,絲綢自帶的珠光和垂墜感,素而不凡。
腰間係福祿鏨金寶葫蘆熏球,球囊裡是禦賜的龍涎。
這是銀竹心疼主子頭頂新傷,承不起太重的發髻與發飾的良苦用心。
她依舊美得不可方物,這與她往日打扮大相徑庭,一種恍若隔世之感襲向李明決。
但觸到她目光的時候,又迅速警醒。
往事曆曆在目,那雙眼,一日前還是一雙全是虛偽利用的‘血眼’,這仍令李明決心有餘悸。
“今夜是皇帝賜宴,會不會太素!”
“公子,貴不在金銀!”銀竹從容回話。
從這句話看得出,銀竹是個有見識的管家奴婢。
李明決偷瞥念秋一眼,似乎是默認了,冷冷道:“走吧。”
三架馬兒昂首挺進在大道上,阿夏在前室駕車,門玉與銀竹一左一右簇擁而行。
“夫君你,你這樣盯著妾,妾心裡發慌!”公孫念秋埋著頭,一副羞怯婦人樣對李明決說。
李明決始終看著她的眼睛,“你心慌?”語氣不屑中帶著嘲諷。
“不信你摸摸!”公孫念秋一把抓過李明決的手就往自己心口貼。
李明決猝不及防,他沒想到,如今失了憶,要利用他填坑的公孫念秋同三年前決心利用他複仇的女魔頭的怪誕舉動如出一轍。
自顧英雄難過美人關,這是一個聰明漂亮的女人要攻下一個男人兵不血刃的良計。
更何況,這個女人還名正言順。
成婚三年,他能始終如一的抵抗誘惑,已經夠難為的了。
眼看熬到頭,如今失個憶,又來。
更令李明決恐懼的是,如今的公孫念秋若再曆一次失去的痛苦,會不會……
他的手顫抖著,那般久違的溫熱,那個部位,那麼柔軟,讓他恐懼、無所適從。
就一瞬,卻像老鼠見了貓,迅速縮進角落裡,一臉鄙夷怒吼道:“你,你你你,你,無恥!”
公孫念秋瞪大雙眼,“以前,沒摸過?”
今夜生死難料,李明決再不想因為這樣的試探分神。
他衝上去一把捏住公孫念秋的脖子,湊到她耳邊強勢警告道:“馬上就要進宮了,收起你那些惺惺作態的無聊舉動,與其費心試探我,不如好好回憶宮裡的布局,若能及時撤銷,或能保你一族性命!”說罷,憤怒撒手回座。
公孫念秋捂著頭咳嗽兩聲,傷口又疼了,還有些發暈。
“我們是夫妻,你……”話未說完,忍不住又咳嗽兩聲。
李明決正用手帕擦過方才被摸了她的那隻手,若無其事抬眼,說:“你想說我們是夫妻,若你暴露,我李家也逃不掉?”
李明決不屑一笑,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拎到公孫念秋麵前,抖一下展開,說:“看清楚,這是我在山溪堂下的槐樹樹洞裡找到你藏的德陽殿行走圖時,壓在那一摞圖紙下麵的和離書,上麵有你的簽名和手印。”
公孫念秋湊上去想看真切些,李明決卻突然將其收起來,“有了它,你就是刺殺玉皇大帝都跟我沒關係!”
“你!”這次輪到公孫念秋喉哽了。
這樣的僵局沒持續兩息,公孫念秋立馬認慫,“夫君息怒!妾都聽你的,絕不囉嗦一個字,可好?”說完就衝李明決燦爛到爛臉。
李明決不由得又打了個寒顫……
馬車走了大半個時辰,終於到了飛雲門。
李明決從車塌上下來,理了理情緒與錦袍,極不情願又裝得甘心模樣伸手去扶公孫念秋下車。
公孫念秋神情淡漠,盯著李明決沒開口,卻衝他挑了道眉來打臉方才他在車上對她的態度。
李明決唯有咬牙腹誹:若非你為了複仇,與某些人暗中來往,被人傳出汙言穢語,我還用玩這些人前恩愛的把戲?
她不動聲色的狠狠捏一下公孫念秋的手,算是報複了她。
公孫念秋手疼,頭疼,卻因為人來人往的寒暄不得不隱忍。
“前麵就進宮了,你好好看看,找找回憶,能想起來最好,若不能,見到什麼能帶動些熟悉感的思緒也都告訴我,記住,是任何!”
“好的,妾明白了,夫君!”
李明決挖了念秋一眼,拉起她的手進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