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場空 腦袋空空(1 / 1)

秋明渡 芃芃麥麥 4957 字 2024-05-01

初秋,聖都皇城裡。

公孫念秋披散著頭發,一身白綢,獨自坐在山溪堂二樓的窗框上。

山溪堂是建在京郊的一座溫泉彆院,她的兩位祖父生前常常來。

自她下積雲山回都城,短短四年間,她在乎的所有人通通死了,——為了她。

她憑一己之力,布局複仇,在京都翻江倒海。

今夜,是塵埃落定前,將心告月祭亡靈的好日子。

終局,隻差最後一擊。

她兩腳空懸,緩抬頭望月,嘴角漸漸揚起不羈的幅度。

那是一個不足三尺高的落地景窗。

青絲飄揚,月光照得她渾身發藍,在這灰暗交界的地方,就著月光,活像一縷幽魂。

“你在這裡!”

一個冰冷的聲音傳來,是李明決。

昏弱的燭光從屋子儘頭的樓梯升上來,快速籠罩了整個房間。

他一席黑袍,手裡拿著劍,身姿挺拔。

晃晃燭火,映照得他的五官更立體了,隻通過輪廓辯得,那定是副好皮囊。

公孫念秋平靜側過臉,微微一笑,“夫君,你來啦!”

可當李明決手中的劍闖進她的餘光,她臉上的笑意驟然消散,轉頭回去,“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李明決皺著眉,將手中油燈放到立柱上,看到燈下恍惚的影子,道:“皇帝,你不能殺!”

公孫念秋立刻兩眼肅殺,望著星月,語態卻平常,“夫君說什麼呢,我怎麼不明白?”

李明決沉默片刻,從懷裡掏出一遝紙扔到幾案上,“這是德陽殿的行走圖,從樓下院中左數第三棵槐樹的樹洞裡找出來的,而明日皇帝賜宴,恰在德陽二殿!”

公孫念秋放鬆了神態,輕笑一聲,“夫君誤會了,妾不過是喜好宮殿精美,椽梁重疊巧妙而已,正因為它是宮裡的東西,才藏起來的!”

李明決不再說話,默默看著那副淒涼的背影,眉間皺起的暗影愈深。

良久,公孫念秋那番欲蓋彌彰的解釋在這寂夜裡暗暗發酵,月光射下的涼意在她那身白藍上無限放大。

她輕輕歎口氣,“他,不該死?”

李明決依舊不語。

“若非是他想算計自己的親兒子,我兩位祖父和義兄會死得那般淒涼嗎?義兄忠勇秉直,我永安、昌陵二府世代軍功,到最後,卻都抵不過那一句來路不明,說他是齊堰奸細的指證,他被五馬分屍啊!”

念秋咆哮著,憤怒拂袖,轉過半個身子,看向李明決,兩眼狼視。

李明決的心情很複雜。

他看她的眼神,有憐惜,有不忍,或許還有點什麼彆的,可終歸被這黑夜覆蓋。

“你承認了!你那是在泄私憤!他,真的不能死!我最後說一次,將明日夜宴的刺殺布局告訴我,我保你無虞!”李明決的話開始變得冷漠。

公孫念秋絲毫不懼,稍稍平複之後,斜倚著窗框,翹起一隻腳踩在窗梁上,繼續仰頭望月。

李明決深知他這位夫人的手段。

過去兩年裡,令京都聞風喪膽的‘女魔頭’。

大理寺都已定結的案子,她敢想、敢做,僅憑一己之力,便查清了祖父與義兄的冤案,還揪出了意圖篡位,勾結齊堰奸細的五皇子。

她心性之堅韌,心思之縝密,非常人能及。

眼看差一步就能了結一切恩怨,就憑李明決一人一劍的威脅,斷然無門。

他瞑目沉思,臉上卻露出不忍。

緩緩睜眼,放下劍,猶豫片刻,道:“我有一事,可與你,交易。”

公孫念秋望著圓月,平靜說:“就算我死了,刺殺也會照舊,不過放心,事情敗露與否,都不會查到你我兩家頭上,也查不到任何人頭上,算是我對這世間的最後一點憐憫!”

此話決絕,公孫念秋最後這句話在李明決心裡激起一波漣漪,他的心無故亂了。

思緒混亂,當快刀斬亂麻,“你母親的死,並非生你難產,或與你繼母王氏有關!”

他有些心緒不寧,緊盯著公孫念秋的變化。

不知過了多久,公孫念秋漠然回首,臉上仍透著平淡,問:“你有證據?”

說著,從窗梁上赤腳走下來。

拖著一身白紗,始終看著李明決的眼睛,從容走到他麵前。

靠近燭光,終於見到她的全貌。

那是張清麗如潤玉的臉,尋常的眼耳口鼻,卻骨相上等,眉眼自帶的清貴,令人百看不厭。

“沒有。”李明決答。

兩人近在咫尺,就這麼看著對方的眼睛,仿佛時間就此靜止。

像論劍的高手,神交進入彼此的精神世界,外麵雲淡風輕,實際卻在另一個空間打得驚天動地。

李明決的眼神始終堅定,念秋敗下陣來。

她驚退一大步,猛然轉身,千頭萬緒從她腦中掠過,終究一片空白。

“那是什麼,給你的膽量,敢拿此事玩笑!?”公孫念秋漸漸瞋目,像是天怒。

的確,她母親因生她難產而亡,這仿佛是她一切不幸的開始。

她將這件事深埋在心底,是一道深有萬丈的毒淵,近不得,更碰不得。

李明決愣了片刻,慢慢從胸前掏出一封信。

公孫念秋小心接過,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一直想知道你外祖臨終前單獨留我說的話,這就是。這是袁公的親筆手書,你該認得,他老人家交代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給你。”

“你及笄下山的第二年,也就是他老人家去世前半年,他偶然發現你繼母王氏暗中養了一批殺手,他擔心你的處境,所以一直暗中追查……”

公孫念秋一連看了三遍,她不信,不敢信。

“後來,你在八味樓那次,遇到的刺客就是王氏在外頭養的那批人,你外祖父一直派人悄悄跟著。當時現場除了你,還有名老婦,陰差陽錯你救了她,所以才讓我們以為刺客是衝你去的,其實王氏是要殺她。後來我和你義兄無意攪進去,他們刺殺失敗,為首的逃了,再後來,那名老婦就落到了你外祖的手裡。”

“老婦?”念秋問。

“對。”

“然後呢?”

“隻查到那名老婦曾是王氏的傅母,就在你出生那日,王氏報她病故,十多年後卻又活生生出現,至於她與你家的關聯,信裡也交代了,”李明決側過身,“你外祖走後將她交到我手裡,但她始終不肯開口,所以我說沒有證據。”

公孫念秋的臉上寫滿了謹慎,愣了片刻,忽然想到什麼,快速跑到妝奩前翻找。

“我知那信的暗壓是朵青藍色的三葉蕙蘭,反向將信紙四角對齊,用香櫞汁一比三兌香油塗抹後加熱顯現,是你與袁公獨有的記號,他臨終前也告訴我了。”

李明決的話使她一下從絕壁往深淵裡快速墜落,血液的失重感彙聚到心臟,整個人瞬間麻痹。

那是種極度喪失安全感的恐懼。

隨即,一聲聲哀淒嘶吼充斥著整個山溪堂。

一瞬間,她這一生,匆匆近二十年埋藏在心底的痛苦與不堪,走馬燈似的浮現在她的腦子裡。

原本她以為,是自己的出生,害死了母親,父親因母親的死傷心欲絕,在她母親臨終懇求下,他的父親看著院外那棵深秋敗落的老樸給她取名念秋。

多麼詩意的名字,卻是父親的思念,亡母的悼念,於她更是詛咒。

父親從小無視她的存在,甚至想在戰場上尋求解脫,偏又陰差陽錯救了主帥,替她掙了門顯赫的婚事。

正因這場聯姻,自小與兩位祖父相依為命的她及笄從積雲山求學下山回都城,無奈卷進皇城那一隅權利紛爭,兩位祖父和義兄為了護她,通通死了。

她很難過,難過到窒息。

曾一度將這一切都歸結到自己身上。

她恨世人追逐的名利,更恨自己。

本打算在殺了皇帝後自裁的,那是她為自己選的贖罪之路。

可如今突然竄出一個人來,告訴她,一切的源頭都不是因為她時,她再次崩潰了。

李明決看著她狼狽掙紮的模樣,有些不忍,可是……他沒有退路。

好久,念秋冷靜下來,踉蹌走到窗邊,嘴裡碎碎呢喃著:“所以,你是想用那個老婦來換我放棄刺殺?”

都是身不由己,儘管他們之間沒什麼情誼可講,可畢竟夫妻一場。

他行事一向清明豁達,種種皆是陽謀,可如今,竟用這陰損招式算計這個可憐人,他愧疚極了。

公孫念秋走到窗邊,始終仰頭看著那輪明月。

突如其來的打擊令她心神大損,眼前一下天旋地轉,暈死過去。

當李明決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從窗框上跌落。

他飛腳拔腿過去想拉住她。

終究是晚了一步。

她就像跌落混沌的仙靈,消失得無影無蹤。

……

李府裡,李明決的青鬆苑一片忙碌。

苑外藏了一圈影衛,鬼神莫進。

李明決匆匆將念秋救起,翻牆回來的。

主屋裡燈火通明,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從四麵八方竄出來。

悶聲哭泣的婢仆從門裡進進出出,整個院子卻沒有一點嘈雜的聲響。

好在她落下去的時候,被層層樹枝拉住,隻腦袋上受了些皮外傷。

郎中走後,屋中沉寂一陣,又各自奔忙。

收拾完屋子裡的汙糟已是半夜。

李明決遣走了所以下人,自己守著她。

“公子!”有人敲門。

一個打扮乾練的團臉小夥推門進來,他叫阿夏,是李明決的貼身護衛。

主仆密語一陣,眉頭皺得出奇的一致。

“沒辦法了,她現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醒,你去宮外守著,明日午時,若沒收到我的消息,你就進宮去找懷海王,就說我們得到消息,有齊堰奸細要趁這次夜宴刺殺皇帝。”

阿夏領命走了。

……

次日清早,念秋的貼身侍婢銀竹領著一眾人侯在屋外,誰也不敢進。

李明決守了一夜,他就盤坐在念秋床頭的地上,精鼓眼盯著,等她醒來。

臨近午時,公孫念秋終於有了動靜。

她撐了個大大的懶腰,像是睡了個久違的好覺,打了個好長的哈欠,想從床上撐身起來。

卻發現頭疼得緊,看著陌生的床帳,她緩緩轉頭,與一雙血絲巨眼遭遇。

“李明決,啊……你怎麼在我屋裡?你給我滾出去……”

公孫念秋一下從床上跳起來,將被子抱在胸前,頭疼也忘了,指著李明決,驚怒。

屋外聽到主子的聲音,“醒了,醒了……”一個個興高采烈,就是不敢進去。

李明決緩緩起身,眉宇陰冷,從蘭奇上抽出寶劍,抵近她的眉心,問:“刺殺皇帝的布局,快說!否則,你母……”

話剛起個頭,公孫念秋兩眼一瞪,一把扔了被子,隻手叉腰,指著李明決便罵:“李明決,你個嫌命長的老混賬!不想跟老娘成親就直說,婚是皇帝賜的,你找他去!你乾嘛不說我要上天刺殺玉皇大帝呀!”

的確,李明決比公孫念秋大八歲,稱老也不為過。

“老,混賬!成,成親?”李明決啞口,猜到什麼,時間緊迫,來不及細究,朝外大喊:“大夫!李三針……”

屋外的奴婢一擁而入,念秋興高采烈的一一打了招呼。

不久,李三針被下人連拖帶拽拉到青鬆苑。

進了主屋,老頭兒喘了五六七八口,才勉強緩過來。

搭著脈,擠眉弄眼一陣,又換隻手搭脈,兩眼頂天尋摸一番,捋捋白須眉,依舊擠眉弄眼。

“怎麼樣?”李明決不耐煩了。

“人,都認得,思路清晰,邏輯沒毛病,脈象平穩,氣息勻順,身體沒事啊!”

“那她怎麼……”

“頭部受創,短暫或永久性失憶,離魂之症!”李郎中平淡又說。

“失憶!”

“失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