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勞 “神不守護任何王朝,神隻守護人……(1 / 1)

照青山 鶴同塵 4298 字 2024-05-01

第四章塵勞

姞永壽總是覺得自己的直覺和決定都是極為正確的。因為就在她鬆開太羲的衣角沒多久,祂便離開了。

確實還是先一步放手來得好,不至於太難看。

環視著空曠的神祠,姞永壽突然覺得很自在,甚至開始想不通,阿歲那時候怎麼就那麼離不得陪伴?一個人又哪裡不暢快了呢?

想到獨自一人,她又想起太羲。來時如一陣風,去時亦然,悄無聲息,也再無第二人可以從旁作證。

比當初出現在她夢境中的時候,還要不靠譜。

像這樣來去無蹤的神許下願望,簡直是胡鬨啊。

她看了看那邊堆疊如山的請願書,不禁奇怪起來,人們口中都喊著荒山邪神,怎麼還給邪神遞這些願望呢?

她打開那些請願書,一本本翻過,並無不妥之處,都是普通百姓所寫,字跡也是千人千樣。

那是為什麼?

“怎麼還不走呢?”太羲忽地又出現了,還一抬手,使她身邊所有的請願書都飛出了神窟之外,落在了殿外的滂沱大雨之下,“即使你覺得與懲罰無關,這裡也並不是什麼好地方。走吧。”

換做是彆人,聽到這話,定然是欣然答應,萬萬不敢推辭神靈的恩赦。然而姞永壽卻生來就不怕這些怪力亂神之事,即使麵對真正的神祇,也從未覺得就該頂禮膜拜,麵對太羲更是。

說實話,她甚至覺得太羲如此行為,有些討厭。

“神都像你這樣嗎?”

“哪樣?”

姞永壽指了指外頭散落一地的請願書。

太羲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瞟了一眼,不以為然道:“哦,你說這個?那倒不是。”仔細觀察了一下她的神情後,又問:“不過,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把那些請願書弄出去,並非是不尊重的意思。而是因為,它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祂素來是一個很傲氣的神,“不該出現在我神祠中的東西,自然要清出去。”

姞永壽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太羲道:“一般都沒什麼人會向我許願,所以我聽到你念就覺得奇怪。剛剛去探查了一番,果不其然,這都是給彆的神的。有人不想你好過,才送過來讓你每日誦讀。雖然你誠心誠意,但都是……”祂一字一頓地提點道,“無用功。”

姞永壽這時恍然大悟,這就對了。

“你看來早有懷疑。”

“也沒太早。”

“你是還在生氣嗎?”太羲來到她麵前,極為迅速地拉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幾乎是呼吸相聞。

姞永壽趕忙往後退,卻被太羲猛地一下摟住了腰,動彈不得。

“彆生氣了。”

如果這就是神哄人的方式,也太敷衍、太勉強了。

姞永壽雖然更生氣了,但是口上還是說:“沒生氣。”

“沒生氣為什麼說話都沒個好氣?”太羲問道。

“……”姞永壽無奈,“是。確實還在生氣。”

“因為當年?”

“因為現在。”

“現在怎麼了?”

“其實一直都很好的,在你來之前。”

太羲挑了下眉,“阿歲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自欺欺人了?”

姞永壽偏過頭,太羲又撫著她的後頸將她的臉正回來對著自己,“被當成犧牲,不停地取血,很好嗎?被新帝貶為奴籍,從此一切行為皆要受限,很好嗎?被人成天想著法兒為難,吃殘羹冷炙,很好嗎?還是說,每日看這些請願書,被迫沉浸他人的苦難中……”

姞永壽越來越聽不下去,伸手捂住了耳朵,太羲適時打住,也順勢鬆開了她,道:“所以我說這裡不是個好地方,所以才幾次三番邀你離開。”

“那哪裡會是好地方呢?”強行鎮定下來後,姞永壽繼續反問道:“在這人間,有何處不同,去哪裡不是去呢?”她本就不是為了答案才問的,而是為了拒絕,“即使很不好,我也不會走。”說這,她看了一眼外麵四處散落的請願書,聲音也放低了些,“還是說,我也是不該出現在你神祠中的,自然要被你清出去?”

“不是。”太羲斷然否認,“我隻是覺得,你不該一直這樣生活下去。日複一日,被他人的苦難包圍,被孤寂和寒冷囚禁。”

“並未。”姞永壽後退了幾步,恰好站在了神龕正前方的中央,這是一個讓她覺得舒適的位置,也和太羲隔著一段讓她覺得舒適的距離。

太羲的視線追逐她的步伐移動,從斑駁的地磚,慢慢商議,到褪色的壁畫,再放遠,看著那模糊不清的碑文,還有十分違和的、空空如也的神龕。

“你是在留戀些什麼嗎?”說著,祂輕輕嗅了嗅,“這個味道……”

姞永壽在太羲略顯震驚的目光注視下,淡然道:“所以我才說,一直都很好的,在你來之前。”

太羲的神宮之中,一直點著一種味道很獨特的熏香。據當時阿歲的形容,就是秋天的味道——是萬物由盛而衰的途中,最後儘力綻放的那種感覺。

阿歲很難想象怎樣才能調製出這種帶有些許苦澀的香味,所以她選擇問出口,“這個香味,是如何製成的呢?”

如果能製一些,點在自己的宮裡,想來會很不錯。

“不知道。”太羲答道。祂更意外的其實是阿歲居然會注意到神宮中的氣味,在祂千萬年的記憶中,再沒有誰曾問過她這個。

“神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嗎?”阿歲問。

“你很喜歡這裡嗎?”太羲岔開了話題。

阿歲點頭,“很喜歡。”

是實話,她不僅僅喜歡這裡的味道,喜歡這裡的一草一木,也喜歡住在這裡的太羲。

太羲看著阿歲,看著如此清澈的一雙眼睛,祂第一次動搖。神應愛世人,此為大善。可神若隻愛一人……

“你小名叫阿歲,大名呢?”祂忍不住,想算上一算。

“姞永壽。”阿歲自顧自地解釋道,“如果接下來你要問我,為什麼叫這個名字的話,是因為我父皇希望王朝壽數無所窮儘,所以給我們兄弟姐妹取名很多都帶了長壽的寓意……你皺眉是為什麼?覺得俗氣嗎?”

“不會,姞永壽挺好聽的。”太羲心中歎息,就是算出來有些不妙。

“不不不,我想說的不是那個俗氣,是凡夫俗子的俗氣,和你們神仙不一樣,所求都是些太現實的東西。”

“現實些也是好的。”

現在回味過來,太羲說得分毫不差——現實些也是好的。

比如承認神是神,阿歲是阿歲,姞永壽是姞永壽。

神是高高在上的,阿歲是衣食無憂的公主,而姞永壽則是……

“是神靈庇佑的。”太羲道。

姞永壽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手竟然被祂握住,“你在聽我的心聲?”

“我在找你的願望。”

“強詞奪理。”

姞永壽想要縮手,卻被攥得更緊,絲毫無法掙脫。她有些生氣地道:“我之前不是念了請願書給你聽了嗎?”

太羲倒是氣定神閒得很,道:“能聽出來,都是氣話。無論是請願書,還是你剛剛說的。”

姞永壽突然不再費力掙脫,破罐子破摔道,“那好吧,我想要很多很多錢。這就是我的願望。”

太羲聽後,笑了起來,“阿歲也這樣說過。”

太羲清楚地記得,那是景帝三十九年的秋分之夜,神宮內的香味不知為何,那天特彆特彆濃,但是阿歲卻不覺得嗆,還大為滿足地吸了幾大口。

“不是說這個味道有種淡淡的苦味?”太羲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之前聽你常說,喜歡甜的東西嗎?什麼蜜糖,蜜糕一類的?”

“有苦才有甜嘛。”阿歲講起道理來,還真的像那麼回事。

“也好。”太羲挨著她坐下來,“那阿歲會喜歡怎樣的呢?先苦後甜的?”

阿歲擺擺手,一副頗有閱曆的樣子,“什麼苦啊甜啊,都是因人而異、飄忽渺茫的,我不喜歡。我喜歡可見可觸及的。”

“比如?”

“錢。”

太羲用手支起下巴,看著她,饒有趣味地問:“你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阿歲笑起來,“當然是因為舒服咯。”

“舒服?”

“心裡舒服嘛。”

“那時沒細究,也從未去探查你的真意。”太羲強硬地同姞永壽十指相扣,“今日卻是想好好尋一尋,你到底為何說喜歡錢……”

神若想查一個人的心意,人再極儘全力地去掩飾,也多是蒼白無力。姞永壽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且她一開始也就沒想瞞著太羲。

看著祂越來越奇怪的神情,姞永壽故作不經意,隨口問了一句:“可查到了?”

太羲沒說話,卻鬆開了她的手。

“不說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滿意?”姞永壽反倒是主動握了回去,“還是覺得我已經無藥可救?”

太羲道:“神從來不救人,是人自救。”

姞永壽皺起眉,“你既然記得,便也該知道,我不喜歡這些飄忽渺茫的空話。”

沉思良久後,太羲才道:“我從未算到,你需要錢,是為了天災中流離失所的百姓們。”

“正常,如此天真的想法,確實不該有的。如果在天災人禍麵前,僅僅靠有錢就夠了,那可真是太容易了。”

“我知道你不一樣。”太羲再一次鬆開了她的手。

“你不會是想說,‘但是我並不希望你這樣’吧?”姞永壽想的時候不覺得,一旦話說出口,卻又忽然覺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她心中徘徊,像是害怕。

如果太羲真的說“不喜歡”,那她……

“並不會。”太羲幾乎是脫口而出,隨即又解釋了一句,“神對人沒有期望。”

霎時間,姞永壽什麼多餘的情感都沒有了。

還真是庸人自擾之……她之於太羲,就是人之於神。

是任何人之於任何神。

一言以蔽之,就是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也正是此刻,她憋了很久的悶氣也隨之一並散去了。

失去關於夢境記憶的是她,仍舊念著神宮中那縷香氣也是她。到頭來,隻有她被困住。

萬不該如此。

“怎麼了?”太羲察覺出她的情緒有些不對。

“沒事,隻是在想你什麼時候會走。”姞永壽自覺和祂沒什麼好說的了。人對神訴說,不是許願就是抱怨,她沒有願望,更沒有怨言。

太羲沒回答,反倒是很突然地說了一句:“我也是沒有辦法。”

姞永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什麼意思?”

“神不守護任何王朝。”太羲道。

姞永壽想了想,覺得祂大概是以為,自己是在因祂沒有守護承吉王朝而生氣。這倒是誤會。

“我知道。”她從來就不會推脫責任,“王朝覆滅本是人禍,無關神意。”不過話說回來,神意到底是什麼呢?於是她問道:“那神守護什麼?”

“人。”

太羲看著姞永壽的眼睛,認真地道:“神不守護任何王朝,神隻守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