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阿歲
承吉王朝自稱是“承天之吉,以建國朝”。也許最初的時候確實如此,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六畜興旺,國泰民安,是再挑三揀四的人也會樂道太平的年頭。
然後慢慢地,有一些細小的問題出現了。或許是某個縣的縣老爺多占了公地中的一兩畝,或許是某個郡的郡太公少發了賞錢中的三四兩。因為生活和樂,倒也沒人真的去細究。偶遇幾個厲害的諫官,非要參上一本,帝座上的人不過也就是不輕不重地警示一二。
數年後,可能風雨到時不儘如人意,少一兩畝地的稻穀,就少一家人的口糧。缺三四兩碎銀,就缺一家人的冬衣。但是畢竟乾這事的人不多,遭災的人也不多,故而此時還不甚明顯。然而,就算諫官接連著參本,罰卻已是罰不儘了。
又十年,風雨不調久已,流民也多了起來。補上一兩畝地的糧食,三四兩碎銀的賞錢,已經無濟於事。諫官忙不過來,朝臣也已無法可解。
十年又十年,分出一兩畝地,勻出三四兩碎銀,都需費極大一番功夫。諫官也多不敢參。
王朝走向覆滅的千千萬萬種可能,許多約莫都始於一些小小的“疏忽”和“大意”。
“民心生變,天佑無用。”
史書上這句話,在姞永壽眼中,是極為在理的。她為公主時,確實從不知民間疾苦,吃穿用度都是極儘奢華。皇兄皇弟,也從不會談黎庶如何,都是在想著,怎樣哄得父皇開心,好登上那寶座。
王朝覆滅後,她本想著與國同葬,然而卻沒能有這個榮幸。活下來之後,新帝上不來荒山,動不得她,後來乾脆放過她了。隻是每天派人將大量的請願書送到荒山腳下。隻有讀了這些請願書,才會有食物送來。
姞永壽直到現在都覺得這個“交易”就像開玩笑一樣,新帝的人上不來荒山,如何知道她讀了沒讀?荒山並非是寸草不生,她若想活下來,也不是隻有靠著新帝送來的食物這一條路。
但是她還是照做了。
為了些許心安——舊朝覆滅,舊臣猶在。為他們向神祈禱,多多少少,聊作補償。
也正是在每日誦讀了如此之多的請願書,她才粗淺曉得,宮外之人,活得到底是有多不如意。也明白了這荒山之所以有這人跡罕至之“荒”,還有一條緣由,乃是因為山水林園皆為達官貴人所有,平民百姓皆不得入內。
而今,即使新朝已立,她仍舊是沒見到任何平民到荒山附近來。除卻一些與不詳相關的留言,也大有“舊製未亡”的緣由在。
舊製未亡,而舊人已亡。
她已不再是什麼公主,也不能再用前朝國姓。新帝饒她一命,終究卻未饒她此身,毀她玉牒,轉為奴籍,鎖她此生寸步不得離開荒山神窟。活下去是不成問題,但也隻能活下去,確實沒什麼多餘的樂趣可言。
姞永壽手中一空,見太羲憑空取物,不由得恍惚,思緒也一時飄遠。好半響才回過神來,答她所問,道:“終身囿於此,見世人之苦,永不得解脫。何處可見樂趣?”說完後,她看向太羲,又補了一句,“神或許能以他人之苦為樂,我卻斷然不會如此。”
太羲沒對她的話作出什麼評斷或是反駁,隻是繼續問道:“所以你但求一死?”
姞永壽聽祂口吻嚴厲,雖然沒有被嚇到,卻也不再糊弄,照實說道:“不過閒來無事,隨意一寫。我暫時沒有這個念頭。”
太羲像是鬆了口氣,“哦。”於是祂身上剛剛散發出的神光,也就順勢隱去了。
然後姞永壽仍舊是看到了,如同醍醐灌頂一般,她整個人神色清明了許多,“你……”
話未說完,但是太羲已然會意,她點頭道:“看來你是信了。我呢,雖然是神,卻也是閒來無事,便隨意過來一趟。”
一邊說著,太羲一邊俯下身來,溫柔地牽起姞永壽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將她的衣袖翻卷上去。
“順便看看,是何人為我獻上鮮血。”
姞永壽不閃不避,任由神動作。當疤痕露出來的時候,太羲皺了一下眉。
姞永壽下意識地縮了下手,因自幼所習的良好禮教,又很快穩定下心神,問道:“不喜歡嗎?”
“不喜歡。”
姞永壽好奇地追問道:“是喝過之後,覺得不喜歡?”
“我不飲血。”太羲的右手食指輕輕拂過那些疤痕,“我更不喜歡血的味道,嗆。”
神的語氣比下達命令的帝王更加不容置喙,“今後不許以血為祭,向我供奉。”
“讚詩你不聽,請願你不應,鮮血你不收。”姞永壽問:“那我當如何向你供奉?”
“你為何要向我供奉?我已然說過,你無罪,亦無需受罪。”太羲的目光仍停留在她的小臂上。
“這不是受罪。”姞永壽並非是說恭維話,她從入神祠的那一天起就是誠心供奉的。
太羲似是有些沒想到她會如此說。
姞永壽更加堅定地複述了一遍,“向你供奉不是受罪,可否告知我,當如何做,你才會接受?”
“你的心意,便已足夠。”神親吻在她的疤痕上,“阿歲,我是被你的心意召喚。”
阿歲。
許久沒有誰這樣喊過姞永壽了。
“因為我們的小公主總是要長大的,乳名不能總是掛在口上。你父皇剛剛給你定好的封號,寓意很好,念起來也是好聽的——姞永壽。”繆皇後的聲音好聽,念起公主的名字更動聽,“永壽。”
隻是公主並不喜歡這兩個美好但卻顯得空寂無邊的字,“不嘛!”
繆皇後親了親她的額頭,握住她亂揮的小手,“永壽,要乖。”
“不要。”永壽公主氣嘟嘟地鼓起嘴。
繆皇後被她的天真逗笑了,“不能任性的啦。”
永壽公主更生氣了,嘴巴嘟得更高了,她一點兒不想長大,因為長大意味著單獨住進公主府,意味著和母後分離,“不要長大,要母後一直抱著!”
繆皇後笑著搖搖頭:“永壽,母親不可能永遠陪在你身邊的。”
永壽公主可不管這些道理,她抱緊了繆皇後。
風雲忽變換,天不遂人願。
永壽公主六歲時,繆皇後因病仙逝。儘管公主府設在最是花團錦簇的地方,但永壽公主卻是最孤寂的。景帝雖然愛寵她,但到底也不能時時陪伴。
於是她開始學著宮人們,向神靈許願。
神靈高高在上,必然也是孤單的。若是能夠與她相互作伴,想來一定很好。
於是她找了一尊看起來最為孤獨的神,孤寂到神像破碎也無人修繕。
“若有人相伴,自然是很好的。”那神便如她所願,來到了她的夢中,輕喚她的乳名,“阿歲。”
“你是誰?”
“我是太羲。”
在夢中,在另一方天地,神就這樣長久地陪伴她。
太羲聽她訴說一切,對母後的思念,對父皇的抱怨,對宮廷教書先生的畏懼,對生活中趣事的回憶。
嘰嘰喳喳,嘮嘮叨叨。小公主話可多了,也一點也不像白日裡那端莊大方的樣子,很愛耍小性子,尤其愛撒嬌。
漸漸地,小公主的傾訴裡,少了思念,少了抱怨,少了畏懼,少了回憶,卻多出了對神的日久生情。
“你應該分敬與愛。”太羲活了太久太久,任何鮮活的、激烈的、長久的感情,於她而言,也不過就是極短的一霎那。
好比風吹落一片樹葉,在人眼中,那是一整個秋天。而在她眼中,沒有風,沒有樹葉,甚至也沒有秋天。
人世間的變化,實在是太過微茫了。
人的情感也一樣。
但是對著阿歲,她總是多了些耐心的,她悉心地引導她:“你對我,這是敬,不是愛。”
“那什麼是愛?”阿歲抓緊了祂的衣袖,生怕祂就此轉身離去,像繆皇後一樣,再不見了影蹤。
“是你無所畏,無所求。”太羲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夢醒,境空。
“你本不該去那女孩的夢中。”同為自然神祇的太陰不滿祂如此逾矩的行為已久。
“但是我總是聽到她喊我,若是不去,她一直喊,我也是不忍心。”太羲道。
“什麼意思?”雖然太陰在人間,不如太羲受“歡迎”,但是人類的許願,即使是從祭司口中說出,祂若非有心探查,也是聽不到的。
“我能聽到她喊我,我能感受到她對我的需要。獨獨隻她一人。”太羲並未說謊,祂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很神奇,對吧?”
太陰其實是不大相信祂這個說法的,略有些敷衍地應了一聲,“是。”隨即又問道,“不過既然去了,又為何要掩蓋?”
“什麼掩蓋?我掩蓋什麼了?”
“你瞞得過人,瞞得過她,還妄想瞞過我?你最後不是清空了她與你在夢境中相會的一切記憶嗎?”
太羲被戳穿也絲毫不覺得尷尬,“原來你發現了。”
太陰追問:“所以,是為什麼?如果當真如你所說,你獨獨能聽到她一個人的聲音,那又何必如此?”
自然是因為小公主對自己生出了不該有的感情,恐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但是太羲沒說這些,隻道:“緣分終有儘時。”
但綿綿無儘,才是真的緣分。
姞永壽忽然就什麼都記起來了——在除她之外,無人所知、無人能至的地方,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神曾長久地陪伴她。
“所以,從來都是我心甘情願。讚詩,獻血,乃至……”
“我不需要這些。”太羲打斷了她,“讚詩,獻血,乃至你的生命。我不需要這些,我更不希望看到這些。”
“那你希望看到什麼?”
“我希望看到你無所畏,亦無所求。”
“可我有所畏,亦有所求。”姞永壽攥住太羲潔白的衣角,布料摸上去光滑無比,卻又似帶有極為鋒利的棱角,以至於她不敢將手指收得太緊。
“我畏此生短,我求神愛我。”
阿歲沒能有機會說出口的話,姞永壽說了出來。
然而,縱使無論何時聽到這句話都會內心震動的太羲,卻也依舊不會有任何回應。
祂隻會冷漠又老套地說:“神愛世人,如陽光普照,無有偏私。”
而姞永壽則是熱忱地繼續問:“神能隻愛我一人嗎?”
太羲覺得有趣,反問了一句:“如何算隻愛你一人。”
姞永壽道:“全我所願。”
太羲心中好奇,又繼續問:“何願?”
姞永壽此時卻突然不再回話。
就像當初那個夢一樣,一切戛然而止。
“你尚有疑惑的機會。”姞永壽在記仇,“可是當初被夢境趕出來的阿歲,什麼都沒有。”
太羲沒道歉,也沒喝止她的不敬,隻是繼續問道:“你的願望是什麼?”
“阿歲有願望,她那時快十五歲了,她想許願,不遠嫁,入神宮。”姞永壽有些替當年的自己悲哀,“可是未等願望說出口,夢便醒來了。”
太羲問了第三遍,“現在呢?可有願望?”
姞永壽沒給出任何回應,閉上了眼睛,鬆開了祂的衣角,轉過了身。
她自認隻承擔得起一場幻夢,所以決定不再重蹈覆轍。
況且這一次的迷茫與心焦,也合該由太羲來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