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閒來
和往常一樣,小童準備出門玩耍,剛瘋跑一小陣,就被他的阿娘提著衣領子捉住,一番仔細叮囑。
“那邊的山可不能去的哦,知道了沒有?”
“知道了!”小童每次答應的輕快,但是每次心中也都有無限的疑惑。這回實在忍不住,問了出來:“阿娘,但是為什麼那邊的山不能去呢?”
“因為三年前,曾有過一場大洪水,那山是洪水都繞道而行的。你想想看,洪水都不敢去的地方,誰敢去呢?”
“可是我見山上蓋著房子呀?”小童還伸手指給她看。
“那是神窟。”他的阿娘耐心解釋道。
小童不解,追問道:“神窟是什麼地方呀?”
“是神降臨人間的地方。”
小童瞪大了眼睛,踮起腳尖去看,“但是真的有神嗎?”
“有的。”
姞永壽看著麵前的女子,一身衣裳,雖無刺繡,造型也簡單,但是配色古樸大方,且布料極為昂貴,一看便知穿著者身份不凡。女子腰間所係的組玉佩,玉色極為上乘,頭上的金簪更是精致,振翅於簪尾部分的飛鳥,可謂是巧奪天工。
衣著配飾不簡單,樣貌更是。眉眼如畫,朱唇皓齒,一眼看去,乃是一種極為明豔的美。
隻可惜,似乎頭腦簡單了些——在這新朝,無數富貴繁華的好地方不去,非要往這荒山神窟裡跑。來了荒山神窟倒也罷了,不知怎麼的,非要找自己這個“前朝餘孽”。
“你方才問我,真的有神嗎,我已經回答了你。可你似乎還是不信。”女子道,“我是太羲,乃自然幻化之神。”
姞永壽這三年來受儘了冷嘲熱諷,感受過大起大落的她,變得極為敏感。旁人隻要一開口,說出第一個字,她便能體會出這人的來意是善還是惡,隻要一個眼神,她便能直接看穿他們心中所想,任其如何遮掩都瞞不過。
但是如今麵對這自號為神、自稱太羲的女子,她以往引以為傲的識人本事,似乎不太好使。
主要是,太羲沒得什麼情緒,乍一看很和氣,但其實並未正眼瞧過她;你要說她有心刁難,出言諷刺,卻也沒有。
姞永壽突然悟了,往昔她能識人成功,是因為來此之人皆有目的。而此時她看不穿麵前的太羲,則是因為……
“你要怎樣才信?”
則是因為,太羲好似並無目的,反倒問起自己的目的來了。
姞永壽搖搖頭,她信不信的,有什麼重要的?
“你是前朝永壽公主,景帝之女,厲帝之妹。”太羲突然說起了姞永壽的身世,似乎是希望借此讓她相信,自己當真是無所不知、神通廣大。
“厲帝即位後,饑荒起,疫亂始,將你請進這神祠中為供奉。你日夜祝禱,並無助益。第二年末,天大雨,不止,洪澇成災,民生疾苦,江山不穩。故,帝命你,以鮮血為祭,隨即雨止。此後,你一直不間斷地向神靈供奉鮮血,然而才過兩月,大雨又至,鮮血祭祀亦不再起作用。”
“民怨沸騰,厲帝下罪己詔,無果,暴亂紛至。不久,王朝覆滅。因為你曾止雨兩月,加之荒山神窟並非寶地,而是傳聞中的大凶之地,新帝便沒有將你一並斬殺,任留著你繼續做這供奉,以鎮凶邪。”
姞永壽一言不發地聽著,並沒有表現得有多驚詫,因為她所說的這些,都是說書人說爛了的故事,不足為奇。
太羲忽地笑了一下,接著道:“饑荒,瘟疫,而後天雨不止,你祭祀無用,確實非你之過。”
姞永壽看向祂,終於有些按捺不住,問道:“何出此言?”
“厲帝弑父,為神不容,故降災殃。”太羲對上她的目光,“你曾經不也說過,‘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姞永壽皺起眉,“你……”
且不說姞永遐弑父是真是假,自己同他對峙時說過的話,本不該流傳於外,怎會為太羲所知?
“厲帝許你供奉,本意乃是囚禁你於這等世外之地,不許你過問朝中國事。誰知你不計前嫌,竟然願意祝他一臂之力,日夜祈禱,乃至以血祀神。”太羲伸出手來,本想拍她的肩膀,最終卻沒拍下去,在半空中停了一會兒之後,又收了回來,“這些你應該都知道,但是你卻裝作不知道。這回該我問了,為何?”
姞永壽確實知道姞永遐當初的用意,隻是她打一開始就覺得不重要。人嘛,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更何況在神祠比在宮裡活得還好些。從前不重要,現在嘛,更不重要了。“過去的事了,緣由為何,並不重要。”
“雖已過去,可你還在。”太羲雙手一撐,坐在了身後的神台上,翹起腿,繼續說道:“好吧,你既不願談過去,那我們談談現在。你是因為厲帝死前的那番話,才會‘不計前嫌’地守在這嗎?”
姞永壽剛想開口,太羲卻搶白道:“‘你活著,承吉王朝就活著。’他是這樣說的,對吧?”
她竟然將姞永遐生前最後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了一遍。
看著姞永壽呆楞的樣子,太羲又笑起來,“還不信我?好吧,那我再說一句,若不是為了這句,可是為了前頭他說的 ‘我的子民未負我,我也不能負他們’,你由此發現他良心未泯,甚至覺得自己是錯怪了他?”
姞永壽整個人驚訝到無可複加,半響都沒反應過來。
太羲收起笑意,麵容嚴肅道:“我呢,閒來無事,過來一趟,無非就是想告訴你,不必繼續做這些無用功。他的罪他已用命抵過,你無罪,並不需再在此平白遭難。”
良久後,姞永壽才開口回複她,“世人皆傳,荒山神窟,是無名神女的神祠,古來凶邪,需以人祭。所謂供奉,就是祭品。而皇兄讓我來荒山神窟,也有為保他自己帝位穩固之意。”
完全是答非所問,太羲卻好脾氣地沒打斷,還眼神示意她接著往下說。
“可這其實都是謠傳。荒山神窟,並非大凶之地,神窟所供奉的,更是遠古女神,威力無邊。皇兄臨終前告知我真相,他夢到承吉王朝有一大劫,若想為王朝續命,或可求助於這位女神。然後女神所在之地聖潔,非女子不能為供奉,是以,他才讓我來。”
太羲饒有趣味地看著她,“你幫他說話,這倒是新奇。”
“世人時常想錯。厲帝是新朝所加,並不能真正定論他平生所為。他未曾真的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雖然曾有齟齬,但畢竟我活下來了。我所在的荒山,是洪水都要繞道而行之處,而我本人,更是前朝唯一活下來的皇族。”
“活下來了?也行。”太羲所有所思地點點頭,“新帝呢?人人皆稱讚他是聖賢君主,你以為如何?”
“都說新帝恩赦,讓我在無名神祠繼續做供奉,以鎮邪惡。實則是動不了我,無奈為之。他上不了神殿。”
姞永壽並未評論新帝為人如何,隻是陳述了事實,太羲便追問道:“所以呢?”
姞永壽道:“沒什麼所以。好吧,其實不止他,所有他的人都上不了神殿,所以你並不是他的人。所以我才聽你說了這許多,也同你說了這許多。”
太羲敏銳地察覺到,“你這是逐客令?”
姞永壽點了下頭。她素來沒什麼和人閒聊的心思,今日說這麼半天,已經是極大的破例了。
見她轉身欲走,太羲眼疾手快,一把攔住她,“你身為供奉,在神窟中日夜恭謹不假,可是見到真神後,為何反倒如此無禮?”
姞永壽被纏得有些沒辦法了,有些不耐煩地道:“真神是不會來人間的。”
太羲道:“你不過凡人一個,你如何知道神的意誌?”
“凡人有願,都會寫請願書,新帝即位後,我每日主要之事,便也是將這些請願書讀給神聽。”姞永壽指了指堆疊成山的請願書,“然而不知多少人等到此生終了,都等不來神的回應。”
她說了極為不敬的話,“神不過一邊享受凡人的祭拜,一邊笑看他們枯骨成灰。”
“不然怎的?神一個一個幫?”太羲也不惱,反倒是笑著問她,“你覺得如此可行嗎?”
“我不過凡人一個,我如何知道神的意誌?”姞永壽這是想拿她之前的話回來噎她,之後也不等她再多言,直接走到另一邊,拿起請願書就旁若無人地讀起來。
被晾在一邊的太羲,倒也沒顯出什麼尷尬或不悅的神情,反倒是保持著之前頗為悠然自得的模樣,又繼續坐回了神壇之上,並細細地聽她念著。
每聽完一本,還順道算算請願人的境況,並插空點評一句。
“想求富貴,卻好吃懶做,我若助此人,有失公允。”
“想求官爵,卻貪贓枉法,我若助此人,有失正氣。”
“想求鴛侶,卻心意不專,我若助此人,有失分寸。”
“想求子嗣,卻苛待發妻,我若助此人,有失道理。”
“……”
“想求……”待聽到第二十一本的時候,太羲忽而一頓,“怎會有人想求死?”
“活不下去,自然求死。”姞永壽頭一次回了她,“很難理解嗎?”
太羲雙手一撐,從神台上下來,走到她近前道:“當然難以理解。多少人苦苦□□、隻為多求一刻壽數,這人倒離譜。”
“生不得路,苦海無邊,若求一死,理所當然。”姞永壽追問道:“為何離譜?”
太羲攤開雙手,“一死萬事空,確實灑脫。但是問題到底未解決。”
姞永壽道:“難道這人的下一世,也會困於這些問題?”
太羲伸出右手食指,輕輕地搖了搖,“此一世尚活不透,談何下一世?”
姞永壽聽後,仿若如釋重負一般,道:“若隻能活一世,也未嘗不是好事。人間實苦。”
太羲突然變得認真起來,略有些地嚴肅地看著她,問道:“當真一點樂趣都無?”
姞永壽對上祂的目光,反問道:“何故問我?”
太羲右手順勢一揮,將那許願書收來,緊緊攥在手裡,“是你所寫,我當然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