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鎮禍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而今塵儘光生,照破青山萬朵。”男子念著詩,邊念邊慢慢踱著步。低著頭,叫人看不清麵上的神情。繁複的禮服也是層層疊疊、嚴嚴實實,
旁人瞧不出他心裡想什麼,便隻能從外在來評判。身長七尺,氣度不凡,一句“風雅”還是擔得起的。
但落在邵夫人眼中,可就不同。
用“風雅”形容誦詩的文人,那是再貼切不過,但若是用來形容她的夫君,形容姞永遐,一個前途大好的皇長子,那怎麼說都有些……像是“鄙薄” ——能在朝堂上一展抱負的人,怎會願意一天到晚居於故紙堆中?
但若是就現今的處境論,其實也算“高看”。誰不知道,皇長子被今上冷落了好幾年了?本來是儲君之位在望,現今差一點就要被送出去為質子了。
邵夫人知道,朝堂上那些個人精們,可慣會見風使舵,誰都不願多說殿下一句好。她都不敢求什麼風雅,隻求能安穩地活下去,活長一些。
姞永遐聽聞有人過來,卻沒什麼反應,隻繼續低聲念著詩。
邵夫人欠身淺淺地行了個禮,而後邁著碎步,走了過來。明知他不是個喜歡念詩的人,卻像是刻意要引他不悅一般,說道:“殿下念詩念得好。”
姞永遐果然都未抬眼看她,“如何個好法?”
“妾聽不懂這詩。”邵夫人不會識文斷句,她閨中隻學女紅和舞樂去了。雖不通文字,但她通人情,也擅長解人意。轉了個彎回過來,她繼續道:“但是妾知道,殿下隻有傷心的時候才會念詩。”
姞永遐聽了這句,終於抬眼看向她,雖然沒什麼笑意,卻也稱得上和顏悅色,“那你倒是說說,本王為何傷心?”
“妾鬥膽,可是為了……永壽公主?”
姞永遐輕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沉默了一陣兒功夫,邵夫人正想著該如何和緩一下氣氛,他卻突然開口了。
“詩呢,其實是父皇念的,本王是正巧聽了一耳朵,就記在心裡了。你說你不懂這詩,其實本王也不懂。所以翻來倒去地念,本以為‘書讀百遍,其義自現’。但其實有時候,不懂就是不懂。比如,父皇為何變化如此之大,本王這麼多年了仍舊是沒有半分頭緒。”
邵夫人微微有些詫異,姞永遐雖然不得誌,但是鮮少會直接表達不滿。滴酒不沾身的他,也更是不會借由酒後失態說些什麼。今日倒是奇怪。
“這詩呢,本王十五歲生辰前夜,父皇念過,一時高興,還以儲君之位相諾,說是加冠就行冊立。可是明日永壽十五,他今晨卻又念這詩給永壽聽。”姞永遐說這話語氣很平靜,既不歇斯底裡,也不陰陽怪氣。“所以呢,本王才覺得不懂。”
他的語氣越是和緩,邵夫人越是莫名的膽寒。
沒有情緒的人,比有情緒的人,要可怕得多。
可是姞永遐一望向她,朝她伸出手,她卻又瞬間被這柔情暖得三魂七魄都丟了,什麼異樣也覺察不出,隻顧著往溫軟紅塵中倒。
一夢醒來,邵夫人驚聞喪鐘高鳴。她記著數,發現乃是大喪。宮中並無太後,皇後也早就不在了,那這……
“陛下駕崩了。”
外頭哭聲驚天動地,邵夫人的心跟著猛然一沉。
她雖然不是正妃,但是王府裡沒有女主人,在一眾女眷中,她也是位份最尊的,若是私下裡喊一聲父皇,也沒有人會較真。於是她心裡思忖的時候,也就暗暗如此稱呼:“父皇平日裡身體,其實也還算康健。而且今晨還好好的,說要為永壽公主準備明日的生辰宴。有臣屬進言說可以挑些俊朗兒郎來,讓公主早日定下婚事來,還被父皇嚴厲斥責了。父皇發火的那精神氣,怎麼看都不像是日薄西山的樣子。”
這四十七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就是時機有些巧了。
邵夫人想起,為了王朝穩固,祖上傳下這麼一條規矩來,皇子公主年滿十五才能夠被立為儲君,哪怕是遺詔,也是一樣的。故而,哪怕這永壽公主最為得寵,被捧得最高,但因是得明日才滿十五,所以……
所以登基的新皇,是早就被排擠到朝堂邊緣的姞永遐。他到底是先皇後的孩子,又是長子,再不受寵,尊貴的身份還是擺在那。
不過朝堂就這麼大,一個人來了,另一個人就要挪出位置。
“荒山之神曾庇佑我朝,常行祭祀理所當然。為兄不擅念詩,那神窟中祭悼,多是念讚詩,今後還是勞永壽多走動。”遣去守皇陵過於刻意,送到神前,反倒像是恩赦。話裡兄妹,話外寬慰,“也好不叫你明珠暗投。”
姞永壽從沒覺得自己能像姑姑一樣做個皇帝,卻也沒想到會被送去遠離世俗之地。
意外是意外,但興許有意外之喜呢?
“臣妹明白。”
意外之喜,總好過意外之喪。
於是永壽公主,便來到了荒山神窟,做起了供奉。
荒山神窟就在皇城西北角外的幾十裡處。雖然享有“荒山”之名,但山本身並不荒,反倒是高大幽深,叫人心慌慌。山中隻有些雜役,會定時送新鮮的犧牲,而偌大的神殿中,則再無第二個人存在。這和其他的神窟神殿,可大為不同。
無人問津之地,不是偏遠,就是不吉。
姞永壽也不傻,幾乎是瞬間就明白,念那些長篇累牘的讚詩,讚揚神的功績是一方麵,主要還是為了請神庇佑,以鎮災禍。
她和擺在盤子裡的犧牲相比,唯一的長處就是,會說話。
可惜神大概對會說話的並沒有偏愛之心。
不然為何,她兩年來沒日沒夜地在神窟中念誦讚詩,饑荒與瘟疫從未有一日消停,幾日前更是驟降暴雨。
許多人都開始懷疑,天生異象是否寓意著主上失德,甚至於先帝之死的湊巧也被人翻出來說道。不過最後兜了一大圈回來,最終還是歸罪到了永壽公主——她在神窟之中,未能討神歡心。
姞永壽明白是自己這位皇兄心中本有難平之忿,而後又需保帝位穩固,這才把所有責任全都推到了她頭上。按照她的性格,本是絕不想認的。她兩年前退一步來到神窟,海闊天空、各自安好,已經是極大的讓步了,現如今讓她背負這等千古罵名,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再退。縱使這種人神之間的事情,無處喊冤,她也要一試。
於是她重新站回了朝堂之上,不卑不亢,朗聲說道:“臣遵帝命,伺神供奉,恪儘職守,天地日月,皆可明鑒。今天生異,餓殍遍野,暴雨不止,非臣之過。”
姞永遐冷著臉問:“那依皇妹之見,此乃何人之過?”
姞永壽看向他,氣勢分毫不差,“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放肆!”昔日不被重視的皇長子,今日已然是一位君主,曾經他不得不讓的人,現在都需讓著他。
順者昌,逆者亡。
姞永壽明白,可她寧願亡於君主之手,也不願亡於無端罵名,遺臭萬年。
於是她道:“臣隻是據實相告。”
姞永遐整個人都被覆蓋在陰影之中,周身仿若被陰邪之氣環繞,諸臣害怕皇帝大發雷霆,沒人敢吭聲。他心中氣得厲害,也在這安靜的環境中悟明白了,他若要殺永壽公主,無人會阻攔。可這倒是正中他這皇妹的下懷——激怒自己,而後脫身。
哪裡有這麼便宜的事?他十多年來的戰戰兢兢,一朝決斷於殺戮,可是虧了。
調整好了情緒後,姞永遐放緩了聲音:“刑不上大夫,更不當責血脈相連的親人。你我兄妹,雖然參你的諫臣多,但朕可從未有過罰你的意思。永壽,朕知道,人間災殃,這幫與不幫,在神,而不在你。”
姞永壽雖然站得端直,但是內心也不免有些發怵。大殿上濕氣寒氣都重,待久了竟有些骨頭疼。人身上一不舒服,頭腦便不那麼清醒,她一時間也沒太反應過來,姞永遐這話是什麼意思?
見她不應,姞永遐補充解釋道:“你,隻需讓神知曉這一切即可。”
“臣該如何讓神知曉?”姞永壽不是刻意挑事,她是真不明白。
神窟的大供奉都不知該怎麼辦,皇帝自然更不知道。但是他明白許多旁的道理,而道理又多是相通的。比如,許多路,得一一走過方知通與不通,許多法子,得一一試過方知行與不行。若有前人,亦可以加以借鑒。
於是姞永遐速速召來太卜和太常,一番商議下來,還真摸索出一個看似可行的方法——以血為媒,或可通天。
不容分說,姞永壽被人按著取了一盅血,奉至荒山神窟中,不出半天的時間,雨竟然真的停了。
姞永壽見自己的血有用,驚詫更驚喜。畢竟她自出生起就享有榮華富貴,而這榮華富貴又都是堆砌在百姓的勞苦之上,若能庇佑百姓,乃她之幸。
姞永遐更是不必說,直接將荒山神窟中的雜役統統提拔了,她們搖身一變都成了主管,專負責盯著姞永壽定期獻上鮮血。
自此後,神窟的大供奉不再供奉詩文,隻取血來,放在神前。
說也奇怪,姞永壽在此事上自覺得很,完全不需任何人催促。隻是她的一片真心,也隻謀得了不到兩個月的太平日子。
第三個月,雨又下起來了。